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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1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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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粮食和奏表都是未牌时分直接送到雍门,卫尚书亲自签的收讫单子。其余的都调转至淳化渡口,准备趁着春汛之前起运,一个月就能到司州了。”周恢一边命人点灯,一边向元澈做着汇报,“豫州那边,目前还没有消息。倒是楚国使臣先来了,陛下要今天见吗?”
    “看看今天的议程吧。豫州这个朕知道,北平亭侯想要亲自过来一趟,顺便押送粮草。”元澈点点头,又问:“刘炳呢?伤还没养好。”
    周恢道:“刘正监说自己有年纪了,一时半会只怕难行动,就把殿监的事情都交给奴婢了。”
    “他倒识趣。”元澈一笑,“既然如此,你就先任着。等那件大事办妥了,就给他调过去,他踏实你也踏实。”
    周恢远远瞧着和众臣一道走过来的陆昭,笑着道了一声嗳,之后赶忙命殿内司仪的掌事就位。
    阴平侯王业的请罪奏表与益州遴选的官员名单一路从西南向东北,以一日百二十里的路程飞向长安。同样押送至京城的还有三十万斛粮草,俱是益州世族缴纳的。如今离春季决算还有一段日子,阴平侯主动提前上交籍册,也是一种示弱。
    宫灯都被点亮了,整个殿宇恍如白昼。在所有人入内之后,殿内所有的门窗都被关得牢牢的,与此同时,装着满满籍册的数十口木箱被整整齐齐地抬了上来。大殿西侧此时已经设立了两条长长的木案,由民部尚书陆扩、度支尚书卫渐一起,以及部曹下各十名文吏,对益州的钱粮状况进行统一核算。
    站在大殿东侧的自上首起是太保兼司徒吴淼、司空平尚书事王峤,随后是百官之长、尚书台的实际掌权者录尚书事陆昭,紧接着是孔昱、苏昀,最后才是时任中书的魏钰庭。如今的执政核心班底仍是以世族为主,但七兵尚书未来必是寒门当选,外加上在司州的江恒,实质上核心事权已由陆家和寒门分掌,陆家稍稍占优。
    很快,宫殿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算盘拨珠的连天价响。这些文吏都是新选拔出来的,籍册由一名侍郎来念,与此同时,文吏们的左手不间断地拨打着算珠,并在每一核算阶段用行楷记下账目。
    望着这些能够迅速上手的得力文员,元澈对吴淼道:“果然如太保所言,天下良材远未之尽。”
    片刻后,账目陆陆续续算了出来,民部尚书陆扩拿过账目交给了皇帝。元澈看了看,道:“三十万斛粮草再加上豫州的四十万斛粮草,赈济司州,补充关陇,倒是足够。益州遴选的人名单有多少?”
    吴淼道:“一共有十二人,按照各州的人口权重,此次中枢可录四人。”
    元澈只是点点头,不作过多评价。其实即便汉中王氏的中坚力量已经倒台,但是根植在乡里的根基还没有削弱。按理说,王业本不必主动请辞益州刺史,可是随着王济等人在中枢权力上的倒塌,地方上王业这个益州刺史也难以再对其他世家加以羁縻。索性这些人日后都要入朝的,与其到时候针锋相对,倒不如早早退下来,安享晚年。
    但这并不能解决益州本身的问题。益州作为长安门户,入蜀咽喉,对当下的长安政权仍是一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且兵员构成也极其复杂。益州的问题不解决,就只能凉州不解甲,中原不释鞍,随之而来的将是持续数年的高额军费支出。
    魏钰庭此时看出了元澈的想法,小心翼翼道:“姜太傅这几日病重,朝议只怕都不能来了,陛下可要下诏慰问姜公?”
    如今朝廷上三公太保、太师、太傅已经满员,如果想把王业按在上三公的位置上荣养起来,就得先挤走一个。姜绍已然年高,如今又病重,按理来说朝廷下诏抚慰,增个封号都是常态,为的就是让老臣体体面面走人。可这个节骨眼上要真的下诏,就有点像催命,观感欠佳。
    元澈一时间尴尬住了,他毕竟不能说不去慰问。
    这个时候陆昭开口了,却没有接着姜绍的问题谈下去,而是重新回到益州的问题上。“益州世族林立,武豪众多,这新的益州刺史必然要持节掌兵,知晓政事,若要说合适的人选,臣以为北凉州刺史邓钧最为合适。只是如今邓将军为国收复失土,一时半会也难再回来。但若让阴平侯继续执掌益州,只怕未必能够有效节制这些豪强,反要被这些人挟吃,继而倒逼中枢,谋取权位。”
    “不过对于是否要召回阴平侯,臣以为倒不必如此。益州毕竟国之门户,江水上流咽喉,一旦益州发声动荡,荆江也将难安,如今宜应维.稳。征南将军府与益州刺史府派系纷杂,既有南夷之首,又有西僰之长,即便身在行伍之内,也是桀骜难驯,一旦矢志作乱,西南危矣。依臣之间不若稍作调动,令南凉州刺史彭通任益州刺史,原益州刺史王业任南凉州刺史。”
    此时,所有的核算都完成了,殿内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继续说。”元澈抬了抬手道。
    陆昭拱了拱手:“长安近畿诸多突变,时如惊涛暴骇,腾踊澎湃,然而益州诸郡却波澜未起。这其中固然有阴平侯忠诚之心、南凉州刺史强据之力,但亦如湖泊脱于江海,瀛洲离于神陆。若使阴平侯再居益州或离益州过远,新刺史单枪匹马驰入益州,都会如高堰据流,乱石排浪,使益州疏远更甚。”
    “使阴平侯出任南凉州刺史,去其军权,随是单车,却可在南凉州枢纽调管钱粮,其人望也足以辐及益州。彭通可出任益州刺史持节督军事,酌情加将军号。彭通本不乏兵事经验,即便当地豪族、蛮夷部落不安,南凉州本土也足以提供助力让彭通平事。至于各郡县府,可复擢刘庄并中枢使臣出任。此次中枢遴选,也可增选两至三人,使时流乡贤入朝任事。如此益州民声可达天听,中枢亦有方法对益州加以羁縻。况且本地人不能出任本地刺史是定例,原先的任选也是有它因考量,如今宜按故制。”
    元澈听罢也极认真地思考起来。其实相比于陆家,陆振的死亡和陆归的居丧导致的权力空窗,寒门的人才断档问题更大。让王业出任南凉州刺史无疑是合适的,王业年老,几年后必然要告老归乡,朝廷必然也不会作任何挽留。陆昭提供给自己的条件,本质上是用南北凉州俱入邓钧之手,来换未来彭家在益州的军功。凉州作为西北藩篱,也是皇权所需要的,但这样也同样意味着邓钧政治上未来注定会比彭通黯淡许多。
    元澈望向陆昭:“既然如此,是否也可以夺情起复丹阳郡公,使其出镇益州?”
    陆昭先是一愣,几乎不假思索道:“家父家母俱亡,兄弟已有夺情起复者,丹阳郡公身为世子,承袭爵位,理应恪尽孝道。况且兄长仍与公主有婚约在前,居丧三年后,仍需与公主完婚,若出镇益州,只怕年时未久又要返回,于大局只怕百害而无一利。”
    陆昭明白,如今秦州、荆州、司州扬州陆家都已有经营,若兄长出镇益州,中枢与强镇便尽为陆家掌控,权势之大哪怕当年贺家、曾经的汉中王氏和现在的陈留王氏都无法比拟。所谓亢龙有悔,既成亢势,不宜再过多进望,应先巩固当下。先前自家清洗关陇,必然已经引起时流不满,借着三年的居丧期,陆家要做的是抚平这些不满,而不是加重这些怨望。在没有任何大一统的实力之前,任何野心的流露,任何破绽的暴露,甚至任何疲态的显露,都会引起各方猛烈的攻击,并且陷入新一轮杀戮之中。
    灯影下,元澈的目光似是动了动,只道:“卿所言有理。既如此那便依此议,让彭通出任益州刺史。”
    随后,众人便将益州人选及政策细则稍作讨论。已近酉时,元澈便暂停议事,命人送上夜宵。众人不紧不慢地用着,待内侍收碗筷时,元澈发现陆昭面前的肴馔并没怎么动过。
    第350章 王叡
    门窗紧闭的大殿里, 议题沉重的御前会议即将继续,可此时仿佛有人给窗户打开了一个缝。元澈就这样看着陆昭面前的食案,脸上泛起了高兴的神色。
    用于驱散春寒的薄酒满满地盛放在杯中, 映着烛火,仿佛在水中静静孕育着一枚金色贝壳般的明月, 让人不忍触碰。银箸整齐地摆放着, 上有错彩,绿莹莹返照着璀璨的生机。暖黄色的灯光则照在她的手背上,平日里清刚消瘦的手指, 此时却好似有些丰腴,进而变得柔美动人起来。特别是她的手恰巧落在腹部的侧面, 元澈恍惚觉得那双手正微微地起伏着,好似鼓拨着远方的琴声。
    继而, 元澈又想到他们刚才的那一番对答。对于益州刺史的人选,她动用了极致的巧思去维持方镇与中枢之间脆弱的平衡, 并将陆家这柄足矣划伤这个世道、也足以毁灭自己的利器存放在木匣之中。现在看来,若那件事情是真的, 她无异于放弃了自我保护, 亦或是她放弃了那枚金色贝壳般的月亮。如此看来,她之前谈论益州的语调就显得极其严肃与悲哀了。
    元澈原本快乐的心情如同干净的笔洗中滴入了一点墨汁,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可抗拒地扩散开, 染成一片暗淡的灰色。
    “议程上还有哪些事要做讨论。”元澈脱口而出。
    吴淼身为司徒,手中有此次议会的条目。他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位素来勤政的新帝,反应却也格外迅速:“回陛下, 粮草与益州问题已经解决。那么赈济司州灾民的议案, 度支部就可以和民部按预先商议好的方案签字了。下一步,不知陛下是否要敲定司州刺史之任?”
    “王叡还没有抓到。”元澈略微沉吟, 继而想到王叡已逃向龙首山,是雍州刺史府的职事范围,突然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起来。
    “回陛下,龙首山各个要道口都已经封住了,明日一早,臣就派人上山。”陆昭低头道。
    “这件事其实也不必你亲自去。”元澈下意识地就反对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了刚才说话时的窘迫。这个想法不知怎的,早已在头脑中飞速地完善好,足以照顾对方任何敏感的心思,“龙首山临近长安,抓人的事情也简单,就让护军府去吧。司州的事情,录尚书要和三公六部协调,卿不宜缺席。” 他不敢想象陆昭这个时候要骑马出城,指挥州府的人进山里面找人。
    “诺。”陆昭仔细地听着元澈的每一句话,恰如其分地保持着沉默。她觉得元澈的话里总有些曲折处,暗含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指向。
    “还有什么要议的?”
    众人都察觉出皇帝今日不同寻常的催促,此时吴淼也察觉了,躬身道:“回陛下,剩下的不过是些琐事。楚国的使者在宫外的官驿里,明日陛下就会见到了。
    ”
    元澈暗暗长舒一口气,果然不假思索地宣布了退朝。这一次,元澈在其余人离开后又折返了回来,亲自邀陆昭一道回去。
    未央宫新修了朱鸟堂,这座寝殿如今只供陆昭居住。一年内不能尽任何耳目声色之欢的帝王,除了那天的失控,余下的时间都恪守着应有的礼制,择殿别居。只是今日他似乎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格外长,对侍奉宫人的嘱咐也尤其的多,譬如炭用的是哪一种,坐塌和玉屑枕是否都舒服。
    陆昭已经将头上装饰摘取完毕,换上了青色的绢面单衣。元澈见她仍静静地坐在妆台前,竟不知她是在等着自己过去,还是在等着自己离开。
    元澈将心一横,越过女史戒尺一般的目光,扶着陆昭走进了寝室。他将她身体横陈在床上,自己也斜靠着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的眼睛。此夜他没有以皇帝的身份下令传召太医,而是以丈夫的身份期盼她开口悄悄告诉自己。
    陆昭躺在榻上,这几日她恶心、没有胃口,同时嗜睡。面对身边男人温暖的体温和今夜独有的一丝叵测,陆昭谨慎地没有主动开口。她就望着眼前那一片素服,流云与山峦都浮现在眼帘里,在那片雾霭微晕的青色中,流淌着明亮的光彩,又在床帐外点点华灯的照耀之下,化为极乐之境。
    元澈察觉到了陆昭的安静,也察觉到了她片刻失神。他猛地将床帐拉下,细腻的透光忽然间洒满了整张床榻,随着纱帷的摆动,跃动在陆昭青色的单衣上。她的乌鬓柔得如同夜色下的湖水,交领处扇形扩展开的洁白颜色,如同春雪般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着。
    元澈一寸一寸轻吻着陆昭的脖子。她整个身体就嵌在这片单薄的绢衣之下,嘴里含着热气,脖颈至耳根之间染出一片晚霞,双唇在一片光尘中是鲜丽的樱桃色。而她光润微红□□的小臂,半虚半就地遮挽在小腹,和她长长的眼睫、忽而闪动的眼睑一样,遮住了生命中原本应该闪光的东西。元澈第一次感受到了从她身体散发出不同的气息,那既非恪守情戒的冷静,亦非感应召唤的欲望,而是在谨慎地守护一个纤软的秘密。
    元澈望着这样的陆昭,心里明白,他不能期望她和这个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流露出任何的喜悦,发出任何忠诚守护的誓言。
    但是他可以。
    元澈俯下身,吻了吻那只手:“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次日,护军府的吴玥果然传话给陆昭,说龙首山搜捕王叡之事他已承接下来,让她不必多虑。然而下午又有消息传来。王叡遣使下山送信,要亲自见陆昭一面,并特地说明,他的手里还有薛芹与罗文玉的孩子。
    同样得到消息的罗文玉也不顾一切地求告到了宫里,元澈有些为难。虽说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但此时此刻元澈也感受到了心底的自私,它正晦暗地窝藏在角落——他先要考虑自己的孩子,才能去考虑别人的孩子。
    “我去吧。”陆昭望着已经哭倒在地的罗文玉,既对这份母爱好奇,又理性地做着分析,“王叡应该不会怎么样,真要杀了我,除非他连自己祖父也不顾了。”
    罗文玉忽然抬头看向陆昭,满是不可思议。而一旁的元澈试图窥探两人之间是否存在同类的理解,却见陆昭已经准备告退。
    “去吧。”元澈道,“朕让护军府备好轿辇,王赫他们随你一道上山。”
    龙首山位于长安城东南。早春二月,冰雪尚未全部融化,护军府一行人沿着山路,用轿辇将陆昭抬上了约定见面的地方。那是一处陡峰,北面是悬崖峭壁,可以望见深深的河谷。而平地上则是一股清泓汇入水潭中,水潭之上是一株巨大的红梅树。王叡白衣缓带,抱着一个孩子,立在树下,一眼望去,仿佛火焰要将他湮没在寂静的深渊里,燃烧殆尽。
    陆昭下了轿辇,便走上前去。
    王叡的身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雪光映在他的面容上令人感到目眩。他望了望陆昭身后紧紧跟随的两人:“你们可以下去了。”
    风划过花海,巨大的绯红阴影下,一片花瓣沾在陆昭的衣领上,仿佛把一丝了然送到了她内心深处。于是她也对王赫他们道:“没关系,下去吧。”
    待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视线中,王叡才笑了笑道:“我败了。其实想一想,这样一个终点比起贺祎、比起崔谅,一点也不差。只是许多事情并非一人之过,许多事情也并非一人之功,但我还是觉得,太亏了。”
    “何必给我一个训诫你的机会呢。”风再度划过水面,绯红色破碎了,两人之间的拘谨似乎也随着涟漪扩散开去,水波冲刷在石子上清越的声音,仿佛来自陆昭心底深处。“苍天还是给了你汉中王氏机会的,只是永远规避风险,永远让利益在当下结算,是永远解不开上天的棋局的。不赌上所有的筹码,上天是不会被算计的。”
    晴朗的阳光照着两个人的脖颈,优雅的曲线也随着花海浮动。王叡仰望着早春的长空,目光清澈,语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哀怨和叹息:“陆昭啊陆昭,你我才也相匹,志也相俦。只是你父亲为全你弑君之举甘愿赴死,我父亲为全我身后之路千般计算,今日始知苍天造物,何幸于你,何薄于我。只因所有保护,俱为囚笼。”
    王叡走近了,将婴孩放入了陆昭的怀中。而陆昭的对孩子的抱法似乎比他还要生涩,慌乱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温暖的手仍搭在自己的臂上,从未离开。
    “你怀孕了。”没错,若非如此,陆昭不至于为一个孩子孤身立于此地。那是来源于古往今来不可抗拒的情愫,来源于同为母亲的共情。
    这句话随着一片梅花打在了陆昭的睫毛上,她轻轻把脸转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眼睑上有一丝温热,边忙把眼睛闭上了。
    “这个孩子是你救下的。”王叡的声音还在陆昭耳畔回响着,“世族才受重创,寒门翘首以待,你找个理由,去司州避一避,薛家至少会帮你的。”
    陆昭正要谢他,然而睁开眼就正面对着这张昳丽的脸,很近很近。浅白微红的嘴唇泛着淡淡的光,那张脸仿佛是在枝头北风吹开的花朵,展现出漂浮不定的妖冶与瑰丽。
    “这世上总有人天生就知道爱这样纯粹的情感。可惜,这一世,我是没有这个福分去爱什么人。”王叡握着陆昭双臂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不过如果有来生……陆昭……”他徐徐靠近着,双眸中似乎蕴含着终生难解的谜底,“那我就爱你吧。”
    一霎时,巨大的红梅树随风摇晃,冰冷的寒流似乎要把他们各自的口唇分开来。陆昭的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同时又感到一双无形的手扼着她的咽喉。那拒人之心,刻薄之情,肉.体之外的肉.体,内心深处的内心,将镜像一般的身影溶为一体了。宇宙的个体何其孤绝,黑暗从未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人类灵魂本身。
    时间恰在这一刻停滞了,风静后,世界似乎只有王叡一人可以移动一般,他慢慢远离着一切。灵魂深处的空洞与依恋,唯有亲吻之际才能聊作填补,而这一切注定不可能发生了。
    在北方那片茫茫云海中,王叡没有回头,只是展臂,拥抱一切。
    红玛瑙一般的朝阳似乎闪动了一下,让陆昭闭上了眼睛。
    第351章 隐笔
    持续数月的动乱终于消弭, 三辅虽然残破,但时值春耕,仍不乏在乡野看到男男女女在田野间劳作。大批豪强在此动乱中被清洗出去, 因此雍州也在魏钰庭等人的主持下施行了一次土断。部分司州籍的流民可根据自己的意愿在雍州安家,新的民宅、水碓等由朝廷组织灾民以工代赈, 随后按照户口配给土地。
    国力的伤口会通过百姓的代代繁衍而弥合, 但世风的黯淡则需教化力挽狂澜。先皇崩殂,新帝继位,中间是无数个大事件以及关键人物的穿插。史官需作定论, 以明统序,刻碑著说, 勿使不实流言大行于事,以惑视听。
    魏国史官体系可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由宫中女史记录,帝后言行、起居。另一部分则是原归于集书省、秘书省下的起居注令史及大著作、著作郎, 现在都归于中书省下。
    国史修撰工作量极大,起居注令史下设有楷书手、典书, 主要负责誊抄和整理书籍。史馆有专门驻守的亭长, 目的乃是阻拦本朝皇帝干涉修史,另外还有掌固的杂役、装裱匠、熟纸匠。
    虽然皇帝本人禁止观览本朝史官修史,但是馆中记录却可以供部分官员借阅。其中可以借阅的除了已经修订好的史书, 还有实录。如今虽然已到了寒门把持中书省的时代,但是这些日积月累的史料世家大族手里仍有诸多备份,许多东西注定会流传在外, 不可追回。
    魏钰庭等人也算手快, 在京畿安定后,便以建筑老旧需要修葺为由, 封锁了史馆。但此前仍有不下十家官员借阅出国史和实录,用于誊抄,至今仍有未归还的部分。
    元澈听魏钰庭讲起馆中浩浩然的千书万卷,一时也觉得头痛,遂道:“既如此,那就先修去岁涉及先皇、先皇后陆氏的部分,务必全先皇仁德之名。”
    先将这部分盖棺定论,后面便可以与这些文官讨论皇帝谥号。为了维护政治统治,他需要给自己的父亲一个美谥,这也同时意味着需要把皇帝设局谋害陆振、吴淼、王峤、高宇初等记录全部抹去。
    魏钰庭如今掌管中书省,许多事情着手都很方便,垂目拱手道:“回陛下,召集陆振、吴淼、王峤、高宇初等人入宫的诏书都已在战乱中被王济销毁,可为修史凭据的只有先帝的两份遗诏。第一封遗诏已昭布天下,第二封遗诏则在河东郡、京畿、三辅俱有宣告。只是薛氏早以谋反定罪,先帝却下诏原宥,其中真伪,旁人难免多有猜度。”
    元澈思索一番。薛芷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可谓刚烈。薛芹、薛琰其实于大义上来讲,对于国家也并无亏欠。尤其是薛芹临死前断腕,罗文玉入宫叩请,以誓定王济等人之罪,也颇见家门悍烈之风。因此,对于薛家,他其实分的比较开。
    良久后,元澈道:“薛家诸多事迹,或有壮烈以全节,或有隐忍而酬志,不宜与逆迹混论。且这些女子行事言论,即便当朝诸多丈夫也多有不及。此处中书不妨稍加择选,修辞成书,以感召世人。笔直如尺,可量寸金。温热若汤,能愈百疾。由此当知,世有尺度,亦有温度。”
    “陛下英明。”魏钰庭躬身道,“既如此,陆氏的部分也就可以修定了。”说完魏钰庭将手中厚厚的一摞奏疏交给了周恢。
    “中书辛苦。”随后,元澈开始阅览这些奏疏。魏钰庭明面上自然不能把修的国史堂而皇之的拿到御前,因此也是和书童连夜抄赶,一并写入奏疏中,供皇帝阅览。这份国史草稿对陆氏在权力过渡阶段的描写也极尽模糊,里面的陆振身为三公并没有带护军府入内,而是在长安城外坚守,直到未央宫告破,方入宫救驾,被乱军所杀。陆振之妻顾氏则是得知丈夫身死后,自饮鸩酒追随于黄泉之下。至于陆振生前,都据实录入国史,实乃忠臣之典范。
    这份国史从叙述上看,已经十分完美了。史书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过是为了让你那一句话的不可知、不可说。
    元澈朱笔落下,刚要阖上奏疏,手指却忽然僵住一般。他忽然重新将奏疏展开至先帝遗诏的部分。此时他明白了,他知道当初为何看这份遗诏有些古怪,王峤的任命为何会和自己的继位出具在一份诏书之内。这既不是什么误漏,也不是什么任命新帝辅臣,而是对陆振之死的一处隐笔!
    如果史书要掩盖陆振的死亡,那就必须让陆振死在乱军的手里。宫内真正的乱军只有薛琬和王济,宫外的乱军是褚潭。舞阳侯一直在与自己争夺连通上林苑的西门,史书不能让陆振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如果是褚潭杀的陆振,那么卢霑代替陆振执掌护军府,陆振就必然是以司空身份领兵作战。可是在褚潭抵达之前,先帝已死,出具了这份遗诏。遗诏上写明封王峤为司空,那么说明当时的陆振已经不是司空了。这就对不上了。
    如果是王济杀的陆振,那么陆振就是死在了长乐宫。但是在事后大规模审理宿卫的时候,长乐宫宿卫并没有提出任何王济诛杀三公的罪证,甚至大量证词都指向陆振被调遣入宫这一事实。
    如果要证明薛琬杀了陆振,史官首先就要与吴家和陈留王家同时达成一致,禁止两家日后披露其中的细节。况且按照遗诏中封王峤为司空,那么皇帝必然已经知晓陆振已被薛琬所杀。既然知道,那么由于陆归作为唯一一支拱卫京师的强悍力量,皇帝就不可能下诏原谅薛家。
    现在,无论是封王峤为司空的诏书还是追封薛芷的诏书,都已经昭告于众。即便国史对此有所更改,那么承诏的州府、郡府、县府,它们所存留的副本都要销毁更改。世族手中抄录的州、郡、县志以及宫中实录也都要勒令更改,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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