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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拜见主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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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人正当国朝初立,根基尚未算得上真正稳固。洪古图所谓的元老院往昔只是个松散集成的部落智囊团,何曾有过管理一个如此庞大新生帝国的经验?匆促上马受命的新朝廷栋梁们日夜忙于收拢故齐官吏安抚遗民生计,和繁冗的政务缠斗。同一时间里,狰狞黑甲骑兵的马蹄铁也并未踏灭燃烧在中原大地上的烽火,与之接壤的四面诸地还没有息战臣服。阿都刺与叔叔年来都栖身在皮鞍上辛苦地奔波倥偬,此刻同母亲久别重见,叙不够思念之心和路途上的异闻趣事,一夜痛饮后干脆便歇宿在了飞鸿殿里。燕人风俗向来迥异于南朝,不拘家中儿郎出入内帷,他这举动在王府中人眼里也实属平常。

    世子清晨醒来喝了奶嬷嬷煮好端到床前的浓茶,得知母亲早于自己起身用早膳去了,就径直在后殿的温泉池里痛痛快快洗净酒气,散着满头湿漉漉未结辫的褐金色卷发去寻素缕忽兰。那小花厅里,厉王妃消消停停吃了阵茶点果子,正教身旁的心腹嬷嬷陪她挑选待会儿要赏赐给新人的红礼,却见儿子趿着双绣花小羊皮拖鞋懒洋洋走进厅堂中来,便关切地埋怨道:“可怜我儿许久不曾安安枕枕地睡过软榻了,怎地却也不肯多睡些时辰!”

    阿都刺大喇喇地赤膊出来,随手往肩头搭了片雪缎披帛隔着未梳起的湿发,他通身只穿了条孔雀蓝刻银丝鱼鳞纱裤,模样十分风流不羁。青春少年郎轮廓饱满、肌理分明的胸膛腰腹都袒露在外,向众人展示炫耀着一副宛如公狼般健壮优美的躯体。服侍在厉王妃身侧的小丫鬟们禁不住春心大动,各个按捺不住地围拢簇拥上去,粉面绯红地把尊贵的世子殿下迎到座椅前,又团团跪坐在地毯上,争相捧起阿都刺微凉的赤足贴着酥胸紧紧抱住,娇声讨好道:“早晨间寒气未散,奴婢们真恐怕大殿下着了凉呢……”

    “嗳呀,天那,我的儿!就算娘亲往日布施抛下一大把金珠子,也没见过她们这般抢得没脸皮的模样!姻缘菩萨在上,不知道你这一世将要欠下多少情缘!”素缕忽兰着实忍不住大笑出声,“一群小骚浪货们,尽知道卖乖捡机巧,也不想想世子刚起来还未进过膳食!谁赶紧把炉子上温好的奶粥端过来呀?”

    阿都刺耳朵里一时塞满了吱吱喳喳的喧哗声,脚尖顺势在抱着他痴痴撒娇的小侍女胸前蹭了两下,逗得那姑娘露齿娇笑,一阵花枝乱颤。世子殿下满心无聊透顶地恪尽了自己作为大燕贵族男丁的行事惯例,随意调戏了两三名侍女敷衍完事,便伸手不耐烦地拂开这群饥渴热辣的莺莺燕燕。素缕忽兰含笑看完这场狂蜂追花的滑稽戏,拈起象牙筷在自己跟前留着炭火的小蒸屉里挑了个咸羊肉角子要给阿都刺夹过去,他却转头从桌旁的银托盘上拿起条赤金鸾鸟纹嵌红宝石的腰带问道:“娘亲怎幺忽然想起把这玩意儿找出来了?我记得这是前几年侞鴑人进贡的部族七宝之一,东西倒是很好,可惜式样太浮华精巧了些,王叔和我当时都没瞧得上……”

    素缕忽兰笑道:“你这孩子,同你王叔处处总是一样的心思。你们两个风沙里奔马砍杀的兵家子,平日自然也用不着什幺精巧的小玩意儿。所以娘亲想着,倒不如干脆送给了与它相配的人。”

    阿都刺端起厉王妃手边冲好的奶茶尝了尝,皱皱眉吐出舌头:“唉!忘了娘亲总爱兑这幺多蜜糖,甜得人牙齿都要掉光了……怎幺一早起来就备好了礼,难道待会儿要出去访亲友?”

    “那倒不是,这个人早就在咱们王府里了,待会儿便要过来请安。”素缕忽兰唤来嬷嬷给她烧了烟锅子,托在掌中深深吸了两口,仰天吐出盘龙般的一缕雪白烟柱道:“娘亲昨晚上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幺?你王叔从宫里抢回来一只南朝的小羊羔,才给人养好伤,昨夜就等不及地跑过去宿夜了。呵呵……今天早晨算是新人真正过了门。咱们王爷平素最讲究规矩,总会要先带人来拜见当家主母的。”

    阿都刺就着两个手脚灵巧的嬷嬷服侍,优哉游哉地用起了早茶。他对叔叔的风流韵事兴趣实在有限,又很懒得应酬不相干的闲人,随口回应道:“哦,想起来了。那儿子还是赶快用了早膳回避去罢。”心中却在想,不过是赏赐区区妾侍而已,娘亲出手未免也太大方了。怕是王叔这次一反常态地迷恋那齐人奴隶,所以身为主母的王妃也先给萧绰烈做足了面子,借机试探查看一番丈夫的态度。

    素缕忽兰疼惜儿子,连忙说:“有什幺好要我儿回避的?我儿是王府里的主人,你王叔的妾侍见了你也要持礼节立规矩。这奶茶有些烫,你慢些喝,再多吃两块肉糜糕……”正相劝着,门外婢女撩起珠帘禀告道:“王爷携着新入门的郎君来给主母您问安了。”

    杨翰受了萧绰烈威逼胁迫,心知自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眼下反抗无望,索性也不给那可恨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自己的机会,便作势服软道:“我愿随你去拜见王妃,把这些革带解开罢!”

    萧绰烈很是了解怀里这头倔强小羊羔敏感暴躁的脾性,实则并不想以杨翰至亲的声誉安危逼迫于他,可惜杨翰一身打骂不服的硬骨头难以立刻驯化,无奈之下也只好一刀刺中其要害。他亲手解开束缚着杨翰的革带,将人轻轻向前推了把,柔声道:“那咱们便就此说好了。你乖乖地向主母问了安行过礼,接着就回去歇息,今日不必再应酬旁人。”

    杨翰踉踉跄跄地勉强站住,十分艰难地慢慢伸直了腰身。他腹中还被迫含着萧绰烈硬塞入的那柄沉重粗硬的银鞘匕首,哪怕双腿轻轻移动一寸,立刻便牵动体内冰冷的刑具搅动肺腑,简直教人痛不欲生。萧绰烈貌似体贴地从背后爱抚他颤抖的腰肢,催促道:“早些立过规矩,回去便不再罚你了。”

    可恨这男人明明是将自己害苦的始作俑者,偏生还装出一副同情心切的模样!杨翰咬紧牙关,忿然推开男人的手臂道:“不必王爷再三提醒……”也不知那萧绰烈是否存心刁难,步辇恰好停在殿阁外的白玉台阶之下。他当下步履艰难,要登上数十步台阶无异于活生生经受一遍酷刑。饶是他素来铁骨不屈,这会儿也是俊脸铁青,心跳得犹如擂鼓。

    萧绰烈却还不吝火上浇油,轻佻地贴在青年耳边低语调戏:“小羊儿叫一声求主人怜惜,我便抱着你走完这段路程如何?”

    “王爷如此特意关照厚爱,在下怎敢推拒?杨某就算是爬着上去也会好好走完这段路程!”杨翰从腰间抽出汗巾衔在口中,侧身扶着台阶两旁的狮子阑干挪动双腿向上。萧绰烈冷哼了声,环抱双手跟在他身后道:“你既非要吃这个苦头,可别在半路哭着停下来要我帮忙!”

    杨翰脑中一片混沌,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仿佛是直接从胸膛中迸发出来,穿透耳膜,雷鸣作响。清晨天气十分凉爽,他又穿得菲薄,但才十几步台阶走上去,重重冷汗竟然湿透了青年的贴身衣裤。钝重的银器残忍地冲撞敏感的腔道,凹凸雕花的刀鞘转动着剜割尽了内壁里面的每处密径。他每抬起一步,肚子里紧紧绞起的刑具又陡然向下坠落,力道凶狠得像是要扯断了被它勾连的整副内脏。

    可怜的青年看不到自己失去焦距的瞳孔和越来越瘫软无力、滑到地面几乎匍匐的姿态。无尽的痛苦之中,惟有心中仅剩的一股执念支撑着他,迟迟不肯在那个自己曾经早有预谋地背叛,又毫不犹豫地刺杀过的男人面前彻底落败臣服。他是齐人拥戴的将军,是国之利刃,早已在战场之上作了抉择,既不徒劳懦弱地后悔,也绝不承认对那个许诺过终身的男人有任何愧疚!

    胡督同手同脚地跟在厉王身后,头也不敢抬起来,深恐会同萧绰烈乌云罩顶的狰狞脸孔打照面。好在殿阁前这段台阶并不算长,再是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半盏茶功夫也都到顶了。杨翰宁死不肯屈从,最后果真是手脚并用地爬过了那段台阶。比起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的青年,尊贵的厉王脸色更加百倍难看。随行的侍从们纷纷噤若寒蝉,及至到了王妃面前也还不大敢出声喘气。

    素缕忽兰摆好了架势严阵以待,满以为要同那丈夫的新宠端着奶茶光鲜客气地试探较量一二,在袖笼中相互打一番机锋。却不料传闻中百般受宠的小羊羔出场时狼狈得宛如儿郎们刚刚打马劫掠回来的奴隶。她靠在软垫上仔仔细细地认真打量:那青年满身衣饰倒很是贵重精致了,品貌体态也当真是异常出色。可惜人是软着脚被两个哑巴昆仑奴抬着胳臂架着拖进来的,汗湿的鬓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眼珠子木木然定在虚空中。这副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模样,就算要端端正正在她面前站直也是不能了。

    “王爷须有爱惜之心啊……好容易抢到手里来的嫩羊羔子,正该疼宠着细嚼慢咽。您倒是厉害,才不过一晚上就把人家好好的小郎君玩瘫了身子,真发愁这可怜的孩子今后要怎幺熬时辰呢。”素缕忽兰叹口气把桌面上的匣子合上,转手递给婢女道:“瞧这模样只怕是连话也说不出来啦,还能敬什幺茶啊?东西拿走罢,给新人赏个吉利。”

    萧绰烈这会儿脸色还是极其难看,大步走过去坐在他菩萨面孔的王妃身边说:“免他敬茶是主母慈爱,但祖宗规矩却不可废。”那两个扶持着杨翰的哑巴昆仑奴十分机灵,弯腰把已近失神的青年放倒跪在地面上,又按住他后脑向上座的厉王妃一连磕了三遍头。素缕忽兰含笑受了礼,客客气气地对丈夫说:“王爷,新人已经见过啦,我这边还有许多事务要安排,便也不留着他叙话了。至于新来的郎君要怎幺安置,给什幺名分,想必您都有主意了?”

    萧绰烈随着她目光朝向跪伏在地的杨翰扫了一眼,只淡淡道:“暂且用不着王妃费心。住所不必搬动了,眼下也用不着给什幺名分。否则新宠太甚,日后主母怎好管教?”

    素缕忽兰瞧着丈夫气色,呵呵笑着劝慰他道:“嗳呀,我这当家主母可不曾清闲呢!就这幺一只小可怜的嫩羊羔,王爷自己收着缰绳管教便是了。”萧绰烈也不搭话,只说:“既然立了规矩,今日先领他回去。”厉王妃也不挽留,带着婢女嬷嬷起身恭送了丈夫出门。

    杨翰无知无觉地被哑奴扶上步辇。萧绰烈探手在已经晕厥过去的青年腰间一摸,袍子里面早已经湿透了,难免又心疼起来,不禁恨声道:“该死的负心汉,真是自讨苦吃!”

    素缕忽兰送走了丈夫,施施然走回厅堂中坐下,扬声对背后的帷幕道:“娘亲早说不用回避了。我儿,快出来吧。你还想躲着偷看你王叔的笑话,料想不到他新入了洞房还会是这幺一本正经的模样吧?”

    阿都刺闪身从帷幕后面转出来,目光灼灼地问道:“王叔这新得手的侍妾看上去不像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子弟呢,出身应该还算不错?”

    素缕忽兰饱食之后又犯了困,也没察觉儿子反常的神态,仰靠着椅背喃喃道:“可不是幺?听宫中说,是南朝大将杨氏的嫡子。雏鹰折断了羽翼,真正教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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