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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8──风驰电掣的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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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几近全黑的房里,我将身上的物品弃置一地,逕自倒卧在床窝。我试着再度闔起双眼,只是依然没法入睡。酝酿睡意的同时,脑袋自动回放起节目的后续。
    「阿豪脱离学生身分之后,正式进入职场那一年,我们安稳的生活急转直下,正式宣告步入崩坏倒数。」阿五痛心疾首地诉说。耸动的标语令人心惊。
    阿五尝试过将这段过往放下,但造成的伤却依然隐隐作痛。
    阿豪性格上的剧烈转变,以及他最令人担心的坏习惯,阿五向来是不会对外人透漏的。其中细节只有阿彦略知一二,毕竟他们是好麻吉。
    阿豪毕业之后,由于学经歷丰富,加上顶大光环在身,很快就在一家大公司面试录取了。虽然他先在ptt和dcard爬过相关文章,各式传闻时有所见,毁誉参半。不过因为对方开出的价码还算优渥,所以他仍决心一试。
    阿豪自认具备足够能力克服困境,也当作是自我磨练。毕竟初出茅庐,是该见见世面。不过他目标更宏远,他是希望能尽早往上晋升,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安稳、更有品质。这是他的自我期许。
    然而,社会考验之冷酷,远非他天真所想。就连拥有坚毅心志的他,都在现实无情的消磨下,逐渐萎靡。最初头角崢嶸、意气风发的模样,也逐渐被砥礪成圆滑的拟态,成了一个个被加工复製出来的无趣模样。
    脱离学生身分,被採摘下的青春便会一日日逐步凋萎;受制于社会规则的框架,缓慢发酵出多元、多层次的人生风味;再经歷下阶段的揉捻之后,加以翻搅、脱水,收束为皱缩、乾燥的形状;最后,无形却牢固的阶级体制,对我们精心挑拣、除去无用的、残存的青春杂梗。歷经种种过程,它们总算得到最适恰的成品。
    为确保风味一致、品质优良,各标准步骤时机与手法缺一不可,于是作为最终成品的我们,供人赏味、品评,而后标示等级良窳,高下立判,从此被标上了几乎无法变动多少的剩馀价值。
    仅有少数受命运眷顾之人,能脱离此道程序,一生家财万贯、平步青云。又或是天生自我风味强烈,不论受社会喜爱或敬谢不敏,至少都能免于遭受多馀加工的命运。
    工作前期,阿豪在各方面都未上手,时时刻刻都可能拖累前辈,这让他过得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他们公司使用的系统,他就学时多有接触,录取后更恶补了好一阵。但以业界而言,不过是为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还有其他诸多细节,以及前人交接留下的错误和漏洞,可把他每天整弄得头大。
    他工作的那块领域并非我所学,我也未曾接触过,我可以说是科技白痴。
    其中专业术语例如:爬虫、语法逻辑、架构等等的词汇,我一概不明。
    我记得,我曾看过阿豪使用电脑,在跑一些程式码的东西,并一边敲着键盘增加、删除、修修改改。几个简要的英文单字,配上我鲜少使用的符号,被链结成好几长条逻辑叙述。从上往下略为瞥过,更复杂的句法所在多有。
    我毫无头绪,那绝非属于我可领悟的范畴。
    以我科系出身,以往所学的知识一点忙也帮不上,毫无用武之地。
    以上专业内容,都是我听阿豪抱怨而获知的。我在此转述,说不定对任一有相关基础的人来说,根本错误百出,不知所云。
    为此我感到抱歉。
    很快地,在前辈和同事的指点提携下,以及每日下班后的奋斗,阿豪总算逐步上手,甚至表现超前亮眼,就像一颗超新星,被太空望远镜捕捉到了最耀眼的光辉。
    然而,人家常说「能者过劳」。
    阿豪头上的主管,对高学歷新人带有个人偏见,因此时常交办过多事项,并施加进度压力给阿豪,间接导致阿豪自主加班成为常态,日日夜不能寐,只怕有任何环节在他手上出错。
    有一段时间,阿豪还因而患上鬼剃头,让他不甘其扰、自信大失。虽然我总会陪在他身旁,但我对此也束手无策。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没用,他为了两人的未来打拼而牺牲,这让我常自责成了他的累赘。但阿豪实在太温柔体贴,他每每察觉我的低落,总会多分神来照顾我的情绪。真受不了他。
    但,让人啼笑皆非、狗屁倒灶的鸟事还多着,一一细说不完。
    阿豪本已树大招风,又由于和女同事亲近的形象,深植其他同事脑中,于是更招来无尽的妒忌。这实是让人无言和无奈。
    和我们熟识的人都清楚,阿豪和我早已是一对情侣,根本不可能成为他同事的情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碍于现实考量,阿豪若过于坦诚,既不一定能获得理解、认同,还可能引火自焚、惹祸上身,最后遭受职场排挤。
    毕竟,社会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存在着,也就会有千差万别的价值观。
    一时真诚坦白,并不总是可以获得认可。要是成了异类、成了眼中钉,而后受尽冷嘲热讽、针锋相对时,又怎么能咬牙坚持下去?
    所以,不如就息事寧人吧。
    目标足够长远,就不去担心脚下砾石过多。
    只要,不被绊倒。
    每当工作遭遇挫折,阿豪回家后也都难以静下心,一刻都无法放松。这时他会独自骑车出门晃晃,但老是不让我跟去。虽然每次都是一、两小时内便会归来,回来时也察觉不出任何异状,所以我也无意去疑心太多。
    偶尔他会挑半夜离家,而我等到睏了就会先就寝,也常是梦还未起,就能仰赖床的起伏,感知到他平安归来。
    我当然还是不免担心,也想为他分担负面情绪。但我也怕过度的关心,和频繁的追问,反造成他更多心理压力,适得其反。
    毕竟阿豪也是个好强、自尊心高、自我要求严苛的人,偶尔好胜心旺盛。他严以律己,但对身边的人都很温柔、贴心,对我更是,这无庸置疑。
    他个性独立,不甘示弱,这或许是因其双亲早逝所养成的,但有时我希望他能试着多依赖我一些。我不想只当一颗受尽他呵护、被珍藏在精雕珠宝盒中的宝石。
    每当他强顏欢笑着说没事,接着一个人骑车远行,那孤寂的背影,都让我质疑自己派不上用场。明明我们都该为彼此扶持,他却时常遥不可及。
    后来有一天,一封超速罚单寄来。我起初并不以为奇,毕竟我深知阿豪骑车的脾性。何况近两个月来才寄这一张,想来他已收敛很多了。
    我只少少几次帮忙收过信,因为通常阿豪会抢先我将信箱清空。但由于今天我临时代早班,而他刚好加班,所以比我晚回家许多。
    我难得一次帮忙收信,想说这点罚鍰就一併帮忙缴清算了,当作为他减缓一些开销压力。我真心这么想。
    我缴完罚鍰后,本想将罚单放到他抽屉里留存,当作我给他的一个告诫。
    不料,抽屉拉开那瞬间,我才惊觉自己实在太单纯。
    抽屉之中,满满尽是他超速被拍的罚单,细读违规事实那一栏内容,更是令我目瞪口呆,整个人定锚原地。我反覆阅读电脑打印上的字样,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无力、焦虑与愤恨。其中一部份,源自于我对一切的无能为力。
    出自尊重隐私,即便身为另一半,我却从未抽查过他私人空间的物品,衣柜、抽屉、置物箱,一概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但这份好意,却让他有了窝藏罪行的好去处。真是好一个树洞呀!
    我擦去默默流下的泪水,收起抽屉。
    当晚,我诱导式地询问阿豪,关于他时常独自骑车夜游的事。
    罚单上已标明违规时间和地点,而地点几乎是他平时不会去的,所以我根本不必迂回多问。
    以我推测,阿豪特地挑选少人途经的地方,且还得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尽情放飞自我。但我无法推敲他此行为的频率和动机,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不小心「拦截」到他的超速罚单。
    几回问与答后,阿豪一时心虚,才向我透漏他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心情低落或压力过大时,他会仰赖骑车飆速的快感,藉以消解怒气、排遣压力。
    「可是我在高速公路上也都骑这么快呀。」他紧张兮兮地吐出诡辩,这让我已消退的怒火重燃。
    「先生,你超速都是在平路好吗?」单子标註违规的时速已逼近两倍!
    「呃,这个……。」
    「你骑这么快很危险耶!你不要命了吗?」
    「我知道啊。」
    「都知道了,你还犯?」我气势凌人、咄咄逼人。
    「我……好啦,对不起嘛!」他自知理亏,示弱了。
    但我不能就此打住,气势必须乘胜追击。
    「我不要只听你道歉,我要你马上改掉!」
    他面有难色,头转向一侧,不敢直视我一眼。
    「怎么可能马上就改得掉呀?」他反问。
    「不、管!」我踩定立场。
    「我真的需要时间啦,拜託!」阿豪莫名学来了撒娇。
    看他楚楚可怜的无辜眼神,我一时不小心漏了气。
    「那好,你说,要花多久时间改?我陪你。」
    他撇过头,一会用指掌按压后脖,一会搔着下巴,另一会又挠着鼓起的腮帮子,他思考时发出阵阵的嘶嘶声响。
    我不语,只静候他的答覆。
    而他似乎察觉到,我双手抱胸的力道逐渐加大,眉目间显露不耐烦,才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出既定的时程。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好不好?」
    我必须承认,一听他坦承「坏习惯」,我满脑子满满的不解、疑惑,还掺杂无以名状的怒火。他明明早已不是大学生了,该要有作为一个大人的自觉,但为何还甘冒这种一出意外,便可能身受重伤,甚至失去性命的风险?
    虽然我是因听过太多车祸惨案,而畏惧骑车、开车,所以至当时都还没考过驾照。但他是曾体验过车祸带来的伤痛的人,在交通安危上,他应当要比我更谨慎小心。
    难道一切只为贪图一时的快感?
    速度感是他的毒品,而我求不得解药为他戒癮。
    我深吸一口气,让理性重新主导。
    以往我心情烦闷时,也偶尔会趁夜深时人车稀少,在椰林大道上「飆脚踏车」。直到校内装设了测速仪器,我才更替了方式,改以在校园漫游来解闷。
    所以说实在地,我其实很能理解他的心境。只是两者之间的危险程度,仍有明显差距,毕竟人脚踏得再快,也不可能比得上以汽油燃料驱动的机械。
    我仍感到诧异,我过去从没听闻过他有这个坏习惯。不论是阿彦,或其他共同朋友都没人发觉过。或许只有他前任知晓,但我也不可能特地跑去问。以我的身分而言不可能。
    再多沉静下来,釐清阿豪所述的内容。
    我赫然忆起,他初次载我返家的那场雷雨夜,也就是他和前任分手当天。
    那时,他说了一句话:「我一个人骑的时候比较快。」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此时越显越深刻。原来这个坏习惯,早已深根在他偌大而孤单的背影里,只是我不曾发觉过。
    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只有乘着风,他才能重新接收到自由气息;才能感受到,他依然是独一无二、活生生的自己。
    从前,一部分的他已经死去了,在那一道雷鸣之中。
    所以他希望在社会上挣扎、打滚的日子,至少保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习惯」,他才得以尽力维护「自我的形状」,不致迷失在徬徨不安的未来之中。
    我也与他同样担忧未来,只是作为前辈的他,必须比我先一步面对。
    但我也郑重地向他表明,希望他不要再以飆速作为宣洩的优先手段。
    即便我深知他骑车的技术,也清楚明白要他马上戒断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一想到,任何意外发生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心里就焦躁不安。
    我试着提出其他替代方案,例如到公园里「夜跑」取代在路上「夜衝」,虽然速度感落差极大,但都同样可以感受夜色的轮转,以及晚风簇拥的触感。
    我也听喜欢跑步的朋友提过,在专注、全心全意地跑完之后,那种筋疲力尽、畅快淋漓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任何杂乱无章的念头、五味杂陈的情绪,都将被紧贴肌肤的温热汗珠紧密包覆,并随之缓慢滑落,这一刻心境便能获得澄清。每吸入、呼出一口气,都是在替自己从里到外汰旧换新。
    最后,我慎重地重申,既然身为另一半,我也想尽一份心力,互相扶持、共同分担,希望他别再独自吞忍所有不愉快。我不捨他孤独地承受一切。
    我请求他多依靠我、信赖我。因为当他将自己圈入一地,暗自消化情绪垃圾时,被隔绝在圈外的我,也是同等的孤寂。
    那晚,他给了我一个代表承诺的长拥。
    之后,阿豪极力克制飆速的渴望。即便心情再不爽,他也尽量寻求其他方式发洩,虽然偶有差点破戒的嫌疑。而就如口头约定的那样,阿豪不再偷偷溜出门飆车,取而代之的是,他养成了每週末晚上在公园夜跑的习惯。
    有时他还会硬拉我陪他一起「畅游共享」公园夜色。真是累死我了!
    「快乐,我们一同享受;难受,我们共同分担;孤单,我们彼此拥抱。伴侣之间相处的道理,就是这么易懂明瞭。」
    阿五在那段谈话的最后,神色坚定地阐明自己的理想。
    我想那是他深刻体验、思考过后,才得出的答案。看似简单,却也实然,我自己依然这么认同着。
    「我们原本可以就这样安稳地过下去,一起开创未来,然而……。」
    脑海回放的片段在此结束。
    强烈的银白光芒又一闪而过,短短一瞬便照亮房间大半部份,而后又瞬即暗去。被照亮的部份,在光芒消失之后,似乎变得更为幽暗。
    随着雨水封锁整座城市,房间也逐渐失温,回忆同时也倾倒一地。
    幸亏,今晚有足作慰藉的邂逅,沾上雨声的淅沥不绝,于是那几道猖狂鸣吼的远雷,便无力穿透睡意的层层堆叠。
    反覆渍上光阴的睡意此刻酿成,略带琥珀茶色的梦境,里头无风无雨、无雷无云,无须谈论何为阴晴。
    跟随引路的芬芳茶香,毫无悬念一脚踏进,幻想国度里虚实的界线依然模糊不清,等待如电影般放映着往昔的酣梦已尽,镜头下一幕便是无可参透的未来天明。
    隔天接近中午时分,一声物体彼此高速衝撞、轰隆如雷的巨响,自梦里炸裂开来,梦境中的安寧间适,此刻碎裂殆尽,而后血泊成河。我猛烈地睁开双眼,惊吓得坐起。
    待混沌的脑袋清醒,我坐回电脑前,想继续播放昨日未完待续的影片。
    然而我不小心手误,点击了右上角的红叉,关闭了所有分页。
    再重新开啟影片,我因为记不清播放的进度,所以依隐约的记忆和直觉,先将时间条拉至最尾段开始往前搜索。随着滑鼠轻脆的一声点击,红色进度条以媲美雷响传递的速度,窜流至化所指定的点上。
    画面来到节目最后一小part。正巧,阿五刚结束一段故事。听他乾哑的嗓音,看来他刚说完了一长串内容,而思晴正噙着泪水进行收尾。
    此时画面中两人,一位呈现冷淡、哀戚的模样,与其相邻的女孩,则一手抓紧面纸,不停来回拭泪。
    和其他相对轻松的段落截然不同,节目的尾声,阿五丢下了一颗,连思晴都为其不捨而落泪的震撼弹。
    她双眼红透、泛着泪光,紧抿的双唇含着悲伤,她静心倾听阿五的每字每句。儘管阿五语气故作释然,在他泰然自若的形象下,不可掩饰的悵然若失,仍从其眼神中无声地流露。
    阿五所带来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思晴恳请各位稍待片刻,让她得以重整情绪,顺便擦去剥落的妆容,以及奔流直下、藕断丝连的鼻水。再次坐定之后,思晴一扫狼狈,又回归主持人的专业态势。
    按惯例,「思情话忆小天地」都会要求每一位来宾,在节目的最、最、最后,为今天的节目提上一句话作为结语。这一次也不例外。
    思晴手持专为结语而备的小麦克风,她转侧身看往阿五,向他说明。
    「最后,你想对『最讨厌的阿豪』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思晴将麦克风缓缓递了过去。阿五接过麦克风,低头静思一会。
    这瞬间,一道落雷于呎尺之处轰然落下。电光石火间,灯光明灭了几回。
    他在万物归于平静之时缓缓抬起头,含情脉脉地对着镜头,温柔地说……。
    我在此关闭了视窗。
    我已深深忆起,阿五最后所说的故事内容。而阿五即将脱口的那句结语,数度出现过我的梦境里。此刻更是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我都记得。
    我不愿再听闻阿五亲口道出。
    每听一次,就是再体验一次失去,也像再次残忍地揭开伤疤,却发现伤口深刻依旧,无法癒合。即便我正以第三者视角理性观看,但唯独这最后一段,是我心中如何都无法跨越的槛。
    我关闭多馀的分页,只留下音乐。
    我拖着即将分崩离析的身心窝回床上,试图捡拾、拼凑,昨夜让我安稳沉眠的梦的碎片。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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