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抬头仰望着昏暗的天空，任由飘飞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沉默少顷后叹了口气道，“我有一些问题自昨夜起便萦绕于心，备受困扰，听闻黑山君见多识广又深谋远虑，便想着看能不能从黑山君处得到些许答案。”
    “哦？”
    顾判面色一变，顿时从假笑变为发自内心的真切笑容，“姽婳姑娘言重了，本人行走江湖，不管是在人世，还是在异世，都是出了名的喜欢助人为乐，答疑解惑，人送绰号心灵导师顾神君，又号指路明灯智多星，你要是有疑问啊，找我倒真的是找对人了。”
    姽婳微微点头，伸出一根纤细如玉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道，“妾身有两事不解。”
    “姽婳姑娘请讲。”顾判的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表情。
    他是真的很认真，因为作为一个研究人员，探索有趣的未知事物是必备的基本品质，而异类生灵的思想，也算是非常重要的一项研究内容。
    “先说第一个令吾陷入深思的不解问题。”
    姽婳思忖着缓缓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完全失去了关于过去的记忆，以一个全新而又陌生的姿态重新感知思考世间万物，那么，后来的我，还能算是我吗？”
    顾判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白衣女子，最终惊讶地认定，她是认真的，真的在为这个关于记忆与生命之间的关系而困扰。
    关键问题是，对于这个问题，他无法做出精准的解答，就算是将上一个时空所有相关研究人员加到一块儿，恐怕也无法形成一个得到所有人认可的统一答案，反而会瞬间陷入到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
    但是，不通归不通，既然已经被人问到了自己头上，顾判还是决定要积极为其答疑解惑，以免坏了姽婳姑娘勤学好问的良好习惯。
    他思索片刻，轻咳一声道，“首先我们需要明确的一点是，不论是人，是你们，还是那些最低等简单的动物，都有属于自身的记忆。”
    看到姽婳点头后，他便接着说了下去，“第二，我们还要明确，仅对可以真正思考交流的智慧生灵而言，与生俱来的记忆能力更是让每个个体变得独一无二，这也是单个智慧生灵区别于其他同类异类的最基本表现之一。”
    姽婳这一次思考的时间有些长，然后还是对顾判的话表示同意。
    第302章 思维实验
    姽婳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对顾判微微点了点头。
    顾判心中稍稍一松，欣喜于双方的交流终于要踏入他所熟悉的节奏，顿时就连语气也随即变得轻快起来，“如果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我们就会面临一个很尴尬的问题，那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而这三大问题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还要定在那个我字上面，我是谁，谁是我，我到底是什么？”
    “姽婳姑娘，虽然大家都忙忙碌碌，但关于我的本质和意义，也就是存在本质以及存在意义这两个方面的问题，我们真的需要停下脚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不然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和一条被腌透了的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姽婳表情凝重，沉思许久才缓缓说道，“那么，在顾神君心中，到底什么才是我？”
    顾判长长叹了口气，在雪白的地面上唰唰画出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小在大之内，大圈套小圈。
    然后他又在两个圈子里面龙飞凤舞写了两个大字，一为物，二为意。
    “究竟什么才能说代表自我的存在……是组成我们身体的物的集合，是代表我们思想的意的集合，还是两者合二为一的统合？”
    姽婳深深皱眉，眼波流转间颇有茫然无措之表现，最终，她重归平静，语气淡淡道，“在吾眼中，我就是物和意两者合二为一之统合。”
    顾判再次发出一声长长叹息，“不瞒姽婳姑娘知晓，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什么问题？”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若“我”是物和意合二为一的统合，那么，到底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反过来的意识决定物质？”
    姽婳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对于“我”的存在这一点来说，当然是意识决定物质。”
    “因为即便是将吾之身体化作灰烬消散于天地之间，只要吾还有一点真灵留存，便能够重塑身躯，再临世间，这应该就是意识决定物质的主要原因之一。”
    “正所谓真灵不昧，生生不息，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原因。”
    她停顿一下，凝视着顾判似笑非笑道，“从妾身出现之初，一直到现在，顾神君从未消除心底深藏之杀意，但你必须知道，你杀不掉我，甚至就连对吾之生命产生威胁都做不到。”
    “因为只要我愿意，一点真灵随时都可以脱体而出，瞬息百里，这也是这具身体所不具备的能力，也是我最根本的力量基础之一，那么这样来分析，自然很容易就能弄清楚，归根结底还是意识在决定物质。”
    顾判顿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女人完全不按他预想的节奏出牌啊！
    他本来还想着故技重施，将她拉到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坑里，然后用他丰富的马原知识储备将她灌晕，一棍子打蒙，这样才好让他为所欲为，想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直接搞到她生活不能自理……
    但没想到，他才是那个被一棍子打蒙的家伙。
    不仅没有把她给忽悠瘸了，甚至被她的一番话给弄得有些畏首畏尾起来，难道这一次会变成文不能说过对方，武不能追上对方的尴尬结局？
    顾判心中念头急转，感觉自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顷刻间就没了用武之地，不得不紧急拼命搜刮大脑皮层那不知道深浅的沟壑，想方设法要把这个话题给继续下去。
    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顿时就有了主意，刚刚还焦躁不安的心情顷刻间就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姽婳姑娘感觉到的杀意，其实应该是我在遇到实力太过强大的存在时，本能反应出来的戒备与警惕。”
    他表情平静，语气平和，听上去就如同是相识已久的老友安然而坐，谈古论今，“刚刚听姑娘所言真灵之奥妙所在，在下不由得心旌神摇，无法自己……只是对于姽婳姑娘提及的瞬息百里一事，我还有些疑惑之处，不知道能否为在下解惑。”
    姽婳轻挑黛眉，淡淡笑道，“你说。”
    “真灵脱体而出，瞬息百里，这个瞬息，到底是多长的时间？”
    顾判带着满满的疑惑问道，“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那么姽婳姑娘所讲的瞬息百里，这个瞬息到底是一弹指，还是一刹那，甚至还要缩减到了常人难几乎无法想象的一生灭光阴？”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负于身后，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巨人之握的斧柄。
    姽婳面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语气淡淡说道，“你说的都不对，我刚才讲的瞬息，其实不能用一般的时间长短来形容，真灵毫无征兆便在此处消失，同一时间便已经在另一处显现，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顾判又是一怔，就连轻触着斧柄的手指都下意识停止了敲击，心中无法抑制地翻起了滔天大浪。
    如果她没有说谎的话，这就是瞬移啊，真真正正的瞬间移动，即便是在游戏中，也属于没有施法前摇和后摇的闪现，真真是居家旅行，逃生保命之绝佳手段。
    顾判陷入沉默，姽婳也不开口，两人一个在思索到底能不能将一份经验值收入囊中，另一个则深陷在对“我”到底是什么的思考之中，场间气氛出奇地安静。
    许久后，最终还是由顾判打破了这让他感觉有些不爽的沉闷。
    “看来姽婳姑娘在这个问题上也研究很深。”
    他一边思索，一边组织着语言慢慢说道，“为了真正弄清楚什么才是真我，我们可以来做一个实验。”
    她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是什么实验？”
    “一个很容易理解的思维实验。简单点说，就是你只要去想，然后能准确描述出自己的想法就可以。”
    顾判很快理顺了思路，整理好了语言，便接着说了下去，“思维实验就是和姽婳姑娘的真灵瞬移相关，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个问题。”
    姽婳很有兴趣地道，“不错，你要明确什么东西？”
    顾判竖起一个手指，“明确关于瞬移再现原理的一个推论，在此处消失，在他处出现，我们可以推定，真灵在此处被瞬间复刻了一模一样的一份，只不过复刻出现的地点恰好在他处，而瞬间复刻结束后，留在此处的真灵便会毁灭，消失不见。”
    “姽婳姑娘认同这个推定吗？”
    她又要求顾判详细解释了一下自己没有听明白的内容，思索许久后终于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道，“按照你这样的说法，倒也差不多能够说得过去。”
    第303章 你不要说了
    不远处小镇的火焰差不多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道道黑色烟柱升腾而起，犹如一条条在天地间舞动的长蛇。
    顾判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姽婳姑娘，我们这个思维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你准备好了么？”
    她似笑非笑看过来一眼，不以为意道，“黑山君刚刚曾经说过，所谓的思维实验其实就只是去思考，然后得出自己想出来的结果，这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很好，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就马上开始。”
    顾判道，“当姽婳姑娘进行真灵瞬移之时，自己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最多只是刹那的失神。”
    “刹那的失神吗，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很好啊。”顾判一边低声感叹，一边竖起一根手指，“假如你开始了三次真灵瞬移，第一次，真灵在此地消失，在他处出现，这在你看来，是非常正常的，没有任何问题的，对不对？”
    姽婳点了点头，“没有任何问题。”
    “那好，在第一次真灵传递后，过了一段时间，你又开始了第二次瞬移。”顾判竖起第二根手指，“但是这一次，你却并没有在此处消失，同时也没有在另外一处出现，这样的情况姽婳姑娘认为如何，也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对不对？”
    她沉默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虽然这种情况从未出现，但吾也并不排除它一直都不会出现，所以说，也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没有问题。”
    “很好，在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第一种情况，和偶尔一次两次的第二种情况后，忽然在某一次，出现了第三种情况。”
    顾判垂下眼睛，注视着姽婳纤细脚踝旁边的一块圆形大石，低声道，“刚才你也认同了我们对于真灵瞬移的前提假设，也就是说在瞬移开启时，你的真灵在此处被我们都不知道的高深手段复刻重制，而重制后出现的地点就在他处，此处的真灵同时消失。。”
    姽婳继续表示认同，然后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顾判深吸口气，竖起了第三根手指，“那么，当你第三次进行真灵瞬移时，位于此处的真灵并未消失，但在他处，却复刻重制出来了完全一模一样的真灵，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情况，两个真灵同时存在的情况。”
    她闭上了眼睛，思索许久后皱眉道，“你接着说。”
    顾判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旋即敛去，平静了表情语气道，“你刹那间失神后观察感知周围环境，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还身处原地，这让你稍稍有些惊讶，不过因为曾经出现过第二种的情况，所以你对此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以为是真灵瞬移又一次极其偶然地出现了问题。”
    “但是，就在此时，你忽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你，真灵瞬移已经完成，只是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按照规则，你已经顺利抵达了他处，但是本应该同时消失的此处真灵却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消失，现在只需要将残留在此地的真灵毁灭，瞬移才算是真正圆满完成。”
    “姽婳姑娘，你将自己代入进去，身临其境去思索一下，如何？”
    她眯起眼睛看着顾判，露出一丝冰冷笑容道，“想要杀我？还要看看到底是谁，又有没有那个本事。”
    顾判微笑着道，“但是你必须要知道，在你眼前一黑失神的时间，真灵瞬移已经完成，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的真灵已经抵达了他处……只是期间出现了少许的差错，并未将原本应该消散的此处真灵消散，现在不过是继续完成这一过程而已。”
    姽婳不容置疑道，“出现在他处的并不是吾，就算是和吾之真灵一模一样，那也不是吾之本体。”
    “是这样吗？也好……”顾判面上笑容不变，接着又道，“那么，真灵瞬移开启，你眼前一黑，稍一失神，观察周围环境后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正当你想要更进一步熟悉新到的他处时，忽然间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那道声音告诉你，真灵瞬移出现了差错，复刻重制到这里的步骤已经完成，但遗留在原处的被复刻体却并未消散不见，而那道真灵并不要被消散，按照规则，只能有一道真灵留存，那么，也只有……”
    姽婳面色阴云密布，几乎要滴下水来，眯着的眼睛里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危险光芒，“想要让吾消散？要消散也应该是留存在原处的那……”
    “不对！你……你……”
    她忽然闭口不言，眼神中流露出痛苦纠结的神色，沉默深思许久后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纠结都祛除出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判语气平静道，“我只是想弄明白，在我们设定的这个思维实验中，如果出现了第三种情况，那么，到底哪一个真灵才是你。”
    “如果让此地与他处两个真灵聚集一处，它们都拥有完全一样的构成，拥有完全一样的记忆，又都说自己才应该是那个本我，但是，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本我？”
    姽婳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由自主想要将这个问题弄个清楚，但越是想下去，便越觉得纠结痛苦，就如同被蛛网困住的飞虫，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难以解脱。
    顾判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她的痛苦与纠结，就这样循循善诱接着说了下去，“这就是吾从上古典籍中所看到的，真假妖猴事件，这件事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无法弄清的谜题，直到再也无人提起，还有曾经引起过大讨论的量子纠缠传送神功，也已经湮没在了时光长河之中。”
    “你看，这样就切合了刚开始时你对我提出的那个问题，单纯从组成身体的物来看，这并不是“我”，然而单纯从记忆、按照你的说法是包含了记忆的真灵角度去看，也并不能真正称作“我”，更进一步去想，即便是灵肉合一，按照我们刚才的传送实验看，似乎也并不能准确地描述“我”……”
    “所以说，到底什么才是“我”，“我”又能用什么来准确表示，还需要姽婳姑娘在今后继续深入研究思考，看是否能得出一个真正合理的解释。”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姽婳的身体已经被重重白色雾气所包裹，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臂从白雾中伸出，径直朝着顾判的嘴巴捂去，然而伸到一半却又倏然垂下，唯有道道压抑的声音从白雾之中传出。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