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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什么一定要想这些?”
“因为我想……”他顿住了,“我有权力,因为我,我,因为……因为我有些……”
几番斟字酌句后,他放弃了解释,不再说任何话。他像是对一项重要人物半途而废了似的,挺直的腰板颓然松下,嘴里哈出了一声庄重且无奈到非同寻常的喟然。芥川龙之介没有问他怎么了。气氛陷入了诡异的默然。
半晌的默然之后,末广铁肠蓦地开口说:“因为我有爱情。”
“对谁的爱情?”
“我藏在灵魂中,不敢把名字告诉你。”
“什么才算是爱情?您怎么样确信那真的是爱情,而不是突如其来的好感而已?”
“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芥川有些难堪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复一个字。他低头不语,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在计划些什么。末广铁肠突然觉得自己握着芥川的那只手掌心上传来了瘙痒感,低头一看,原来是芥川在慢慢地握拳收指。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感慨,总之这是一个芥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暴露情绪浮涨的小动作。
芥川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握拢成拳,他将那只拳头小心翼翼地一捏,然后在芥川的惊讶与无措中温吞地把芥川的五指掰开了,似乎是不想让这只手呈现出紧张的模样。芥川的脸没有红,手掌却莫名地殷红了起来。那肉粉色的手纹里都透出了丰盈的釉红色,红涨程度由内向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递减,手纹参差的釉红色像被剪开之后散乱下来的酒红色发丝,让人不禁心怀怜爱地想,若是风纹在这只手上转过一圈,这些修细的红印会不会真的如发丝尖般轻飘飘地走呢。
这个人连手心泛红出汗都这么好看。末广铁肠心动神怡地想着。
芥川有些急了,把手用力地抽出来,一边紧张地揩着手掌心那层单薄的汗,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着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俄尔,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对着末广铁肠微笑。
“只是关系不到那种程度罢了。若是有机会,将来在下会告诉你一切的。”
“现在不算机会吗?”
“相遇晚了。”
“晚了吗?”
“如果早点遇见,也许会更亲近,会更了解彼此一些,最主要的问题是……我现在不能完全信任您。”说完后,芥川不再看他一眼,转动着轮椅绕过了他,慢吞吞却也不停滞地背身离开。
末广铁肠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早点遇见,你就会告诉我吗?”
芥川龙之介的背影停下来了。
“明明不是这样,你自己比我更清楚的,却一定要骗我,这是为什么?就算早点遇见,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不是吗?就算早点遇见,你也还是会这么选择,我也还是得不到你的解释。就算早点,就算早点遇见了,也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对吗?”
芥川龙之介踏离的步数不多不少,刚好凑着了个两位的整十数。如果要末广铁肠现在就追上去,不需要几个秒钟就能追上他,就能再一次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然而,仅仅只有十步宽窄的间罅,末广铁肠却突然觉得简直宽过了美国波士顿东边的大西洋,由于太宽太远,所以他连对面的芥川龙之介具体的面庞都快要无从目清了。
芥川龙之介见他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再等下去,继续向前方行去,离他越来越远。芥川龙之介离去时,末广铁肠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于心窝处被抽离出来,给揉成一团纸糊丢在垃圾瘘里面了,他这一生,从没有哪时候像现在这样感觉灵魂被抽出来过。只用十步,就能追上芥川了,只用迈十步……就能看到芥川在哪儿了。
伴随着芥川龙之介的完全离开,他的身心被洗劫得空空如也,只余下漫无际涯的顿痛。他垂首瞪目,双眼无光,连腰间佩戴的长刀都似乎感觉到悲哀,快要凭空从他身上掉落了一般。直到这时,他才想,为什么自己就是开不了口把芥川挽留,为什么就是把那十步迈不出呢?明明只有十步而已,只有十步就可以了啊。
他孤身一人站在这里,芥川龙之介的脚步声被他此刻因难过而高度集中的听觉放大到虚夸的地步,那么有力,那么清晰,每一下都让他全身抽搐,让他的心脏如额上因下坠而拉伸延长的汗滴一样进行着慢性变形。
他想要快点从这种生活解脱出来,于是忍不住去找了福地樱痴,试探性地问道,您对芥川会不会太过分了?
福地樱痴正背手矗立,站在落地窗边眺望横滨市的市景,听闻此言后满怀疑窦地转身过来,紧皱着眉头看向他:“过分?我不是很懂你在指什么。他的职位很高,薪水也很足,住的地方也很漂亮,管理的事务也足够有份量,哪里亏待了他?难道说芥川君其实不喜欢这些,心系着别的事物?芥川君在隐藏着什么?”
这一通层层递进的逼问把末广铁肠问得后悔不已,只好赶紧收回刚才的话,解释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和芥川没有半点关系。
福地樱痴半信不信,睥睨着犀利的双眼,打量了他好一阵,忽地问:“末广,实话告诉我,你是当初负责监视芥川的,现在也和他保持着联系,你说,他是不是隐藏着什么?”
“没有。”我在说些什么啊。末广铁肠一边回答一边想,“什么异常都没有。”我在欺骗队长,在背叛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