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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瘦小得不像话,像一只被虐待得濒死的黑猫一般,蜷缩在一俟阴影中哭泣。只消站起来向前走就是万象奴役的白昼,可他却怎么不敢迈出那朝向光明的一步。待在原处拥有的是孤苦与眼泪,走出去却要迎来比之更可怕的针对排挤、人身攻击、杀伐争夺。他感觉自己活得像有一大把子弹镶进了骨髓里,那痛苦惊世骇俗,任何的手术刀都取不出来。那个时候,他也想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死算了。
没有人喜欢自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在世上,所有人都想看他狼狈不堪孤独终老,所有人都想杀了他。
阳光淋漓溅在贫民窟的大地上,废墟碎屑折射出火焰样明媚的光芒,同样也散落在世间形形色色的人的眉眼,细腻地描摹每一个受眷顾的孩子的轮廓,在其间舞动流盼。又或许只是,阳光披肝沥胆洒来,却唯独不会降临在他身边。
“别擅自陷入回忆,还露出一副悲伤到不行的表情。”男子有些着急了,“这样也太不尊重我了。”他抿了一下嘴唇,眼神眨眨呼呼地急闪乱飞,心虚了大半天,才看着芥川说,“比如你之前的微笑,就很好看。”
“不好看。我长得像吸过毒的人。好丑。”
“好看。我不允许你怀疑我的审美。江户川乱步的审美全国第一。当然了,那种明明想哭却又搁不下面子的表情,在你脸上出现的话,就可以用丑陋来形容了……那个样子真的是丑死了。”
这自然是撒谎,是侦探的心口不一。
芥川龙之介的这个微笑十分浅淡,可也饱含心喜,正如冰山只需融化丁点便可引起滚滚的水涨海升一般,那点微乎其微却真真切切的暖意从芥川龙之介的唇角漫至眉心。
江户川乱步看见了那个画面,并且终生都无法忘记。
梨花飘落在窗前,碧眼里的人似近似远,像古画中住在尘香里的微风一样清幽带怨。尘香中渗入了光垢,寂静地飘过来甜血一般的香气,危险神秘,却也美好得令人眷恋。
这个画面,江户川乱步终生都不会忘记。
“您是谁?”
“我啊,我是未来会名震全日本的侦探,能看穿一切的人。”
“原来如此,确实是能看穿一切……那想必您也看出来了,在下是一个恶人,是效力于犯罪组织的走狗。这样的人,不值得您为之挽留。反正从一开始,在下就已经抱着不得善终的准备,才苟活至今。”
“看出来了。”
“和这等人物结识,如果未来您想在日本登顶,会对您的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
“名声啊……”江户川乱步这才有了些迟疑与深思的模样,思考了几秒后,他果断地回答了,“但是那和我没有关系。”
“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个绝症在身,产生了轻生念头的病人。”他说,“人在疾病面前是一律相同的,就算是国家首相,天王姥爷,也拿生死病老没有办法。在病痛与死亡面前,不管是谁,都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而我选择了挽留你,只是因为我想选择尊重生命。”
“尊重我?”
“来做个约定吧。”他对着芥川龙之介笑说,“未来的我们,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会成为日本第一的侦探,所有人都会崇拜我,而你,也会成为举重若轻的人物。我们两个要携手走到最后,活到最后,并且在走到最后之前都不会后悔。”
听着江户川乱步的诺言与约定内容,芥川龙之介不免低下了头,似乎是害怕被看出眼里流露出的情绪。
江户川乱步说,尊重我这条的生命。这条从未被任何人在乎过的生命,如今是在被正视着,在被尊重着。他嗫嚅着发出颤抖的嘀咕,皱眉凝目间,那立体的眉骨下又加上了一层阴郁的翳障,倍添孤苦。
他以往那些年所受的创伤的沉重在夕晖下筑起了一堆绳结。这些绳结在晚照逡巡的悲戚中扭拧着他未流出的眼泪和远去的白鸽扇动翅膀的窸窣。他以前生活的世界仿若屠杀场,只有穿透人们躯体的无情武器、暴露在空气中的警惕与敌意、尸体上不断冒出的肮脏血泡,以及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孤单寂寞。
忽然之间,有人呼唤他,让他不要离开,让他好好活下去。
他听见了呼唤。
这温和的呼唤从血光与痛苦的间隙中砍来,其温存的含义与雄辩的异质性猛烈摇撼着他的身心,将他领向一个充满了希望与可能性的世界。于是,那些血光与痛苦声开始一点点在脑海中泯灭。在这泯灭的过程殆尽之后,他目见了一双充满了真情实意的、美丽到无可言喻的、祖母绿色的眼睛。
其象征着勇气,智慧,与高尚。
夕晖之下落雨寒怆,消失在了暖色调的天穹边境,而他那难以示人的哭泣,则消失在肺部悸颤般的收鼓与喉口溽痛逼人的哽咽里。
明明早就不会受孤单或病痛的影响了,可为何却止不住流眼泪?他不知道。为何尚未开始陷入悲伤,就已堪堪落下泪来?他不明白。
为何这颗心,这可说好了已麻木的心,如今却好似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一个转折点。我认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一定会死的情况下,心中必有一个对生命的抉择,按照芥川的人生经历和性格,他的选择应该是比较消极的。乱步的出现就是为了拯救这份消极,否则芥川肯定会早早选择安乐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