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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昆五郎听着却有些怀疑:“夸张了些,老阮的机关确实出神入化,但其他的什么……刻个木雕就能活过来?这就夸大了,我看他的木雕手艺也没比民间的木匠好多少。”
至于他在偃术上的造诣如何,有没有领悟其中真谛,昆五郎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记得那人很少在他们面前谈起偃术,说到什么机关偃甲时,脸上也并没有出现过长仪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欢欣,就跟在说自己读过哪些书、学过什么琴器画技差不多,谦虚是真的,态度平淡也是真的。
不过阮青玄平时就这样,基本没有太明显的感情流露,要么就保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模样,对谁都是谦谦君子温雅恭良的;要么就索性没有表情,绷着脸不说话,眼神清清冷冷,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在昆五郎的记忆里,阮青玄就只在他面前流露过两次真性情。
最早那回应该是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剑宗掌门带着他和昆涉前往江南探访故友,应邀在阮府宿留几日。两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正值好动年纪,哪里闲得住?闲来没事就在人家府里到处转悠,克制着没有做些打鸟揭瓦的出格事,只是溜达溜达赏赏景,不知怎么就溜达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附近,瞧见了窝在角落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摆弄机关的阮青玄。
他当时的年纪也不大,瞧着就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生得挺清秀,唇红齿白的跟女娃娃似的。昆五郎自认是个亲和的大哥哥,就好心跑过去问小妹妹怎么了,结果换来一句带着哭腔的“滚”,半点不客气。
声音很明显能听出来是男的。
昆涉见他被扫了面子,就老大不乐意的,他那阵子正是人讨狗嫌、四处挑事的时候,小霸王脾气上来就连他亲爹都按不住,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也没收敛多少,开口就刺了阮青玄几句。
阮青玄闻言终于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些泪痕,眼眶红红的。昆五郎本来想着打个圆场,但瞧见这小孩眼里一闪而逝的凶狠,还挺好奇他要怎么做,结果阮青玄只是阴恻恻地瞧了昆涉两眼,似乎要仔细记住他的模样,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倒是他正在鼓捣的那只机关鸟动了动,残破的翅膀扑扇几下,扯着破铜锣似的嗓门,结结巴巴叫道:“不许……不要欺负……主人……”
两人愣了愣,昆涉还是小孩脾性,这时就来了兴致,蹲下身戳了戳那只机关鸟,嘴巴特别欠,嬉皮笑脸道:“哎,小爷还就欺负了,你能怎么样?”
说完还故意在阮青玄脸上掐了一把,留下淡淡的红印子,动作快得连昆五郎都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掐的那小孩的眼神越来越森冷。
然后就见地上那只机关鸟张开嘴,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团火来,正好都燎在昆涉的鞋上,烫得他整个人顿时弹起来,跳着脚哇哇乱叫。
阮青玄没忍住,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破涕为笑。昆五郎也哭笑不得,赶紧用术法帮他熄了火,正要安慰这小霸王两句,免得他记恨上人家,却见他似乎没把这茬放在心上,挺新奇地打量着机关鸟,还特意保持着距离,远远问道:“你这偃甲挺有意思的么!哎,它的翅膀怎么坏成这样了?”
那对用竹骨、兽革和羽毛制成的翅膀破损得厉害,中间的竹骨已经碎得不成样子,那层薄薄的兽革也撕开了好几个口子,羽毛稀稀拉拉掉了不少,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打砸过似的。
阮青玄擦干净泪痕,平静道:“它在府里乱飞,挡了几位堂兄弟的路,不留神就被撞到地上,做得不够结实,摔坏了。”
昆涉撇撇嘴,反而替他打抱不平起来了:“哪有摔成这样的?瞧这窟窿,这痕迹,肯定是你那几个堂兄弟故意弄坏的……你窝在这里偷偷哭,就是因为他们?男子汉大丈夫的,光掉金豆子有什么用?你得揍回去啊!别让人家以为你是好欺负的,下次说不定还要把你当成软柿子来捏呢!”
昆五郎赶紧示意他别乱说话,这是在人家府上,不管是瞎挑拨人家兄弟关系,还是掺和别人的家事,都不是他们该做的。说难听点,就算人家兄弟窝里斗,斗成乌眼鸡,也不关他们的事。
说来也算不打不相识,俩少年渐渐就跟阮青玄熟络起来,离开江南回剑宗后,也没忘记这个抹着眼泪修机关的小孩,书信传得还挺勤。不过后来昆五郎才知道,昆涉一直在信里缠着阮青玄给他提供些有趣的小机关拿去兜售,赚来的银钱三七开,最后竟然还真能说动阮青玄陪他做这生意。
但那时候的阮青玄,早已经不是那个缩在角落里挺无助的小孩,他成了阮家同辈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连他们远在漠北剑宗,都曾听闻江南阮氏的偃术天才之名,大概也再没有堂兄弟敢明目张胆弄坏他的偃甲了吧。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谦谦君子面具,也甚少再取下来。
……
昆五郎第二次见他流露真性情,是在自己重伤濒死的时候。
那段记忆对他而言是场噩梦,纵使隔了上千年,现在回想起来,还恍惚能感受到当时的钻心痛楚: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仿佛每根筋脉、每片皮肉都被寸寸剜开来,一刀一刀,皆是刻进骨髓的痛苦。
真疼啊。
他之前在妖魔战场上落得满身伤时,连眉头都不曾皱过,此时却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声哭叫——但根本喊不出来,他那时候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忍受着痛苦。生命在迅速流逝的感觉格外明显,浑身使不上半点力气,四肢百骸都渐渐漫上阴冷感。那种仿佛从忘川水底渗过来的阴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