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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悦之乜斜他一眼,许是觉得他身份低贱,不配与自己说话,所以充耳不闻。
蓝祈对他的态度显然比对楚夫人尊重得多,挣开了夜雪焕的手臂,在他身侧站得笔直,吐字清晰地说道:“蓝祈有幸,幼时曾在先楚后膝下受过教诲。当年先楚后曾有一问,蓝祈至今也不能明白,不若请楚公指点。”
楚悦之夫妇均面露异色,蓝祈的出身早已在深宫之内传遍,但宫里的保密工作显然厉害,该漏的漏出去了,不该漏的一点不漏,无论刘霆还是楚悦之,都不知他曾是楚后的人。
楚悦之依旧没有接话,但神情凝重了不少;蓝祈迎上他狐疑的目光,郑重说道:“先楚后曾问,这天下之主究竟是谁?是君……还是民?”
这话若让路遥听到,定要感慨楚后真乃时代先驱,在封建体制下,作为封建统治阶级,居然产生了早期民主思想萌芽;但这种想法对于眼下的所有人而言都太过超前,无法接受。
“什么……?”
好半晌,楚悦之才艰涩开口:“……民?”
——天下自然是夜雪氏的天下,万民只配瞻仰膜拜,何谈“做主”?
这是绝对的大逆之辞,是在赤裸裸地挑衅皇权,夜雪焕身为皇族,本该最恨这种大不敬,该要把这些危险的想法统统消灭;可这偏偏是楚后的言论,再由蓝祈转述,他心中惊怒之余,又本能地有所忌惮,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蓝祈道:“国无民不立。但民多愚鲁,需要有人引导。因为无知,他们不需要理解政令律法,只需要遵守和服从,所以才要有至高无上的皇权来震慑万民,令他们有所信仰、有所畏惧,甘愿俯首。但君王亦是凡人,只不过比万民更早一步地明晓了世理;可若是有朝一日,民智开化,不再需要引导呢?到那时,天下又该由谁来做主?”
一时间,整个厅内鸦雀无声。
前半句倒毫无问题,重央朝也一直强调民生,要求地方官员察民情、听民意,即便是在当初划江而治的时期,两边君王也都善待百姓,以国泰民安为荣;但那始终不过是收拢人心、巩固统治的一环,是历代君王想要青史留名、万世称颂所必须做的建设。重央朝的君王关心民生,是因为他们都亲自上过战场,目睹过万千生杀,所以格外珍惜每一条性命;然而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真正能把“民”摆在第一位、把民生看得比自己的功绩声名还重的,又有几个?
千年以前,这片土地上群雄割据、烽烟四起,前凤氏醒祖定鼎江山之后,世上才有了唯一的帝王,万民皆在其脚下,无人能撼其权威。
皇帝是天子,是奉天命统治万民,谁有疑议,便是质疑天理,会遭天道唾弃,受灭顶之罚,乃至万劫不复——这是千年以来,历任帝王于万民心中种下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摧;就连夜雪氏先祖得天下后,也要改姓以示自己乃天命所归。而楚后这个曾经立于顶点、连先帝都隐隐被她盖过一头的女人却轻描淡写地评价说,君王亦是凡人,终有一日会走下神坛,而万民终有一日会开化觉醒,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夜雪焕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先是觉得荒唐至极,重央朝两千余万人口,其中读书习字者不足百之一二,还都集中在权贵、官宦、富商之中,绝大多数民众都目不识丁,懂什么国事、开什么化?权贵阶层为了维护统治,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开化?然而转念一想,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昔年宸帝平定东洋南洋之后,曾向海外诸国派遣常驻军队、使节,一度导致朝中职位大量空缺,连续三年科举纳贤,各地也涌现出大量书塾,以响应朝廷号召。到了英帝执政时期,西域商路开启,又是一批使臣外出,又是连续三年科举。
撇开这两次大规模扩张不论,尽管历代都兵戈不断,重央的人口数量还是一直在涨,官员数量也随之增多,除开外派的遣使,较之百年前立朝之时,已然增加了一成有余;虽然增速不快,官员里也多是平庸之辈,但有识之人的确是在越来越多,书塾的门槛也低了不少。
能识字就能读书明理,对世间诸事产生自己的想法,对已存之理产生质疑;这样的人多了,难免会动摇到统治者的地位,但矛盾之处就在于,这些人又是发展所需。只要重央还在继续壮大,这样的人就必然会越来越多;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对世界形成清醒而成熟的认知,会发现帝王也只是凡人而非天命,质疑并试图推翻皇权的统治,希望能做自己的主人——这便是启蒙开化,是自我觉醒。
这些变化太细微、太缓慢,被极好地隐藏在繁荣昌盛的外表之下,若非听蓝祈说起,夜雪焕根本就不会留意;但他无法否认,这样的趋势的确是存在的,只是过程实在过于漫长,很可能要百年、千年、甚至数千年,无人会关心那样遥远的未来,也根本就看不到那么远——但楚后看到了。
他忽然隐约明白了一些她的意图,顿时毛骨悚然,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蓝祈继续道:“先楚后曾言,一旦民智开化,开始向往自立自主,帝王的存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再也不能是天下的拥有者,而只能是民意的领导者和执行者。帝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一旦发现这种苗头,就必会设法扼杀,唯一的办法就是集权于皇室,不让任何人有力量反对和威胁皇权。而当集权到达一定程度,皇权彻底失去制约……便是失控、颠覆和革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