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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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着行李,雇了辆人力车,往镇上去了。黑沉沉的夜,连一点星子都没有,月亮也看不到。虽说比北方和暖,但那风吹在脸上,还是像刀子割一样痛。我看着烟头上的火星,低头把手往袖子里塞。

    “客官,是探亲还是作客啊?”人力车夫开口道,听那声音,好像声带被人横切了段,颤颤巍巍的。我咳了声,道:“算是探亲,也算是作客吧。”他笑道:“客官说话真有趣,看您的装扮,一定是城里来的。”我“嗯”了声,继续闷闷地抽烟。人力车夫倒是挺能说的,我累得不愿搭话,他也自个儿在那里说。

    他说:“您来得还真是时候啊,可以赶上难得一见的娶阴亲了。说起这娶阴亲的人嘛,是苏家本家的最小的儿子,听说那个大儿子在城里很有钱。唉,有钱就是好,连死了都可以娶老婆,不像我,三十好几了都还在打光棍。”

    我跟死了一样僵在车里,动都不愿动。真是不应该回来啊,当初离开镇子到外求学时,母亲已经很反对了,说我枉读圣贤书,连祖宗礼数都抛了。事隔多年,虽说早已料到她的顽固,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荒唐。我暗暗叹了口气,听到车夫说:“客官,到了。”

    我抬起头,看到远远的,黑沉沉的前方,有一盏橘黄色的灯,高高挂在天际。“那盏灯还没有灭吗?”我自言自语道。车夫耳朵尖得很,听到我的话,道:“客官,您这话说得不对,那灯可是这个镇子的标志,庇佑着镇子的安宁。要是灭了,那还得了。”

    我闷声不响,懒得跟他说。

    在镇口让他停车,给了车钱,我向镇子走去。没什么改变,真的一点都没有。我站在冷冷的街道上,听到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过了一阵,连狗吠声都没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我侧耳仔细听,似乎还有什么夹杂在风声里,但再听时,却又没有了。我动了动僵直的手指,直直地沿着街道走,走到长明灯塔下,再向左拐个弯,进到一条小巷子里。古老的青砖房,散着腐朽味道的匾额,没有任何改变。昏暗的长明灯照着那砖墙,古铜色的狮子型门把上,泛着幽绿的铜苔。

    我叩响门扉,过了一阵,里面传来脚步声,门缝透出点灯光。这时一把清脆的嗓音响起:“谁呀?”很耳熟。我咳了声,道:“是我,苏道龄,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门里是个手提灯笼的女子,挽着小巧的发髻,身上穿着肥大的浅黄色大襟衫。从眉眼间,可以看得出小时候的轮廓,尖细小巧的下巴,淡得仿似没有的烟眉,黑得发亮的眼,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她终究还是留下来了。

    见了我,她淡薄的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红晕,映着橘黄的灯光,更添柔媚。“你,你回来了......”我暗叹口气,看着她在寒风中发抖的身子,道:“进去再说吧,外面冷。”她顺从地点头,把我让进门,在后面把门关上了。风从门槛吹进来,轻轻撩起她的裙摆,露出下面穿的小脚绣花弓鞋。她回身,见我在看她的脚,脸红了红,忙道:“进去吧。”说着,慢慢走过来,要帮我提行李。我见她走得实在辛苦,便上前扶着她的手肘,道:“让我来扶你走吧。”她脸更红了,由我掺扶着进了屋。

    看着她掂着小脚,为我挂好僵直的大衣,并为我泡热茶的身影,我的心中愈加觉得对不起她。阿若是母亲为我买来的童养媳,比我小三岁。当初那么坚决要离家,有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阿若是个好女孩,可惜我注定是要辜负她了。

    喝了口茶,我的思绪清多了,环视一下坐着的堂屋,与记忆中的相比,变破旧了,但那股腐旧木材的霉味,还是没有消除,与当年一模一样。

    “母亲怎么样了?”我问。阿若正在剪烛花,听了我的话,停下手边的活计,道:“婆婆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已经早早睡下了。”

    我点了支烟,道:“小弟不是落葬了几个月吗?怎么会想到要帮他娶亲?”

    阿若道:“小叔子开春没了,婆婆病了一场,你又不在家,我不懂怎样找好一点的坟地。后来下了葬,过了半个月,分家的堂叔说河道宽了,坟边已渐渐浸了水,怕是不久便要陷进河里了。婆婆知道了,便说是小叔子在下面寂寞了,提醒我们呢。”

    我道:“莫听她乱说,把坟迁走就行了。”

    阿若道:“婆婆自开春病后,身子一直不好,医生说了,要凡事都听她的,不可令她动怒,所以......”

    我吐了个烟圈,道:“对方是谁?”

    阿若看了我一眼,道:“是个远房的分家,与小叔子年纪相当,也是在开春没的,是个身体虚弱的姑娘。”

    我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一样沉重,闷声道:“叫什么的?”

    阿若道:“叫苏芫葶,住在镇西的,上头还有三个兄长跟两个姐姐,只是大都夭亡了,剩下一个老五跟最小的她。那个老五也是在外面谋生,听堂叔说,他好像会回来参加妹妹的阴亲。”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夹在指间的烟抖落在地。

    “对方的五哥叫什么?”许久,我问道。

    阿若道:“苏芫皓。”

    抬起头,透过雕花的古旧窗格子,我看到那盏长明灯,高挂在天际,冷冷地透出橘黄色的光,心里越发觉得冷了。

    三、母亲

    母亲睡得很沉,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日渐苍老的容颜,心中酸楚难以言喻。父亲与她离婚时,小弟还未出生,我也只得几岁上下。听镇上的女人隐约提起过,父亲抛妻弃子,为的是出洋留学,娶一个洋女人。父亲,在镇子上是负心薄幸的代名词。小时候,昏暗的灯下,每一次我从睡梦中醒来,总会看到母亲坐在窗边,低声诅咒着,一字一句地,诅咒着我那在远方的抛弃了她的父亲。

    她翻了个身,面向里睡,被子掀开了,露出一只手。我为她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出去,却发现她尖利的指甲,缝隙里,藏着暗红的东西。我心里一震,火车上那对男女的样子浮现在脑里,还有那张白布下的手。我想再仔细看清楚,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声,惊得我的心一跳。我定下心来细看,母亲的手指甲干干净净的,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果然是旅途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行。我小心掩上母亲的房门,看到阿若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里拿着一件斗篷。她看见我出来,就把斗篷举到我面前,道:“风大,穿上吧。”我看她冻得微微泛青的脸,暗叹口气,接过斗篷,摊开来,为她裹好,道:“回房间吧,走廊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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