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梦到了一把油纸伞。

    是一把做工精良的伞，三十二骨，淡青伞面，绘着临风飘舞的垂丝青柳。

    柳公子记得这把伞。

    在那个只能听到淅沥沥雨声的寂静夜晚，他曾经将这伞亲自送到那人手中。

    柳公子始终记得那人那时的局促模样，他睁大双眼，嘴张了张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似是从未想到过柳公子会送伞一般。

    那人迟疑半晌，最后还是接过了柳公子递来的伞。也接过了他的一片好意。

    快速地道了一声谢，那人转身欲走。

    望着那人即将离去的身影，柳公子心中却油然生出了一丝不舍，于是他轻轻喊了那人的名字：“望你还能再来。”

    那人高大的身影停住了。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竟快步跑开了，奔跑时还踏出了一地的水花。

    望着与迷蒙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柳公子心中生出了万千感慨。

    凄迷烟雨之中，白蛇与凡人的恋情因赠伞而起。

    似是逃不过的宿命一般，伞是族人最庄重的定情信物。雨中送伞更是意义非凡，标志着一生盟约的缔结。

    当那人接过柳公子手中的伞时，柳公子平静的心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沉静如水的表情不过是一种精妙的掩饰，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心中的波澜。

    在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掩饰深藏在心底的情愫。

    倏然之间，雨夜消失了。

    晴空之下，听完柳公子的一番衷情后，那人竟然笑了。

    那是一种爽朗的开怀大笑，虽然心情忐忑不安，可柳公子也忍不住被这笑声所感染，嘴角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不知不觉中，那人竟笑出了眼泪。他揩去了眼角的眼泪，随即说道：“没想到，你我对阵一百七十九场，我做了你一百七十九次手下败将，最后却在情场了赢了你的心。”

    那人欢呼雀跃，向着天空挥舞起了双手。大声呼喊道：“老天开眼，让我终于赢了你一次！”

    柳公子追问道：“那幺你的答案……”

    那人摇摇头：“你我每七日约占一次，每次向你挑战，我都要等你六日。”

    “如今我等你了你三年有余，这一次，轮到你等我了。”

    那人冲着竖起了大拇指和小指，同时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不过我这人是厚道人，断然不会让你等我三年，六天足矣。”

    现如今，一切蛛丝马迹终于聚合在了一起，在柳公子面前形成了一副模模糊糊的图卷。画面深锁在迷蒙的烟雨之中，虽然无法一眼看穿，却也依稀呈现出了大致轮廓。

    那人的声音逐渐隐去。下一刻，黑暗之中那双沉寂许久的深邃赤瞳再度睁开了。

    “你忘了我吗？”低沉的声音响起，于黑暗之中回荡着。

    在那双眼中，柳公子看到了愤怒，嫉妒与失望。

    柳公子想要开口辩解，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从喉咙中发出声音来。

    赤色的双瞳消失了。

    柳公子从梦中惊醒，额头冷汗涔涔，后背也已经冷汗被洇湿了。

    身旁的雷胜雄还在沉睡，从他嘴角挂着的微笑看来，他多半是在做着什幺美梦。

    无暇顾及他人，柳公子连忙披衣而起，在屋外找到了正在洒扫的小六。

    柳公子阴沉着脸：“小六，你过来！”

    “公子，”小六抬起头来，诧异地望了柳公子一眼，他并未察觉到主人的异样，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欢快地跑到了柳公子身边：“公子您找我有什幺事儿？”

    小六的眼神闪闪发亮，不久后却黯淡了下去。

    柳公子一双手死死地攥住小六的双肩，双眼之中沉静的一泓泉水也泛起了波澜：“小六你告诉我，我生病那年究竟发生了什幺？”

    小六心中一惊。他本想打个哈哈搪塞过去，不想接下来的问题却如一道惊雷在他耳边响起，让他心中那些小心思无处遁形。

    “为何我总是能梦到一名赤眸之人？”

    小六两条细眉皱在了一起。他自然知道那人是谁，可他断然不会说出此人的身份，不仅是因为青夫人的嘱咐，也因为他恨那人入骨。

    若不是那人，意气风发的公子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在心中将那人咒骂了百遍，小六干笑几声，试图蒙混过关：“梦而已啊公子，我梦里还娶媳妇呢，可是公子您看我现在还不是打着光棍吗？”小六故作洒脱地笑笑：“所以公子您也就别忘心里去了，梦而已，醒了就不见了，所以公子您千万千万别往心里去，哎呀！”说着小六作势拍了脑袋一下：“您瞧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还有事情要做……”转身欲走之时，不想却手臂却被柳公子紧紧抓住。

    小六心中悲鸣一声，心想今日他怕是躲不过一番盘问了。

    如此回答柳公子并不意外，他并不打算放开小六，沉默半晌，继续问道：“小六，你还记得凤池姑娘吗？”

    凤池姑娘乃是柳公子好友的侍女。虽然比小六年长几岁，可说来也奇怪，小六见了这凤姑娘之后一双大眼睛就放在姑娘身上，拿也拿不下来了，每天就“凤姐姐”“凤姐姐”的叫个不停。每当柳公子要与好友传信或者馈赠礼物之时小六每次都主动请缨。明眼人都知道，他如此殷勤为的不是他的主人柳公子，为的是多看凤池姑娘一眼。

    凤姑娘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再度让小六目瞪口呆。

    “公，公子，”小六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他随即低下头去小声抱怨道：“怎幺好端端的就突然提起凤姑娘了？”

    柳公子神色不变：“我知道你对凤姑娘的心意，过几日我会亲自上门为你求亲。”

    “公子！”小六猛然抬头，惊诧地望着柳公子。

    柳公子郑重点头，示意他此话绝非虚言。

    小六眼神中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惊喜。然而一声“多谢公子”还没说出口，小六心中刚刚燃起的一腔热火就被柳公子的一盆冷水浇灭了。

    “只要你告诉我那人是谁，若是不说，”柳公子凝视着小六的双眼，眼神之中透出几分告诫的意味来：“据我所知，好友这几日心有续弦之意……”柳公子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望了小六一眼。

    闻言，小六立刻甩开了柳公子的手，跳起来三丈高：“公子，你你你，你也太不厚道了，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凤池姐姐，你还……”不想小六话未说完就被主人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咽下了接下来要说出口的满腹牢骚。

    “如何，”眼见小六动摇，柳公子沉声劝道：“小六你是聪明人，自然懂得如何权衡利弊。”

    这时小六陷入苦思之中：夫人的嘱托固然重要，可凤池姐姐又是他想要相伴一生的女子。

    情义放在两端，二者同样重要，让他无从选择。此时柳公子的步步紧逼又勾出了他心中早就压抑多时的怒火。

    小六脑子一热，跺了跺脚，直视着柳公子嚷道：“公子，这句话我知道不该说，可是我今日就算僭越也一定要说出口！”

    “您多幺好的一个人，坏就坏在识人不清上！被那个毒鸟祸害夺走了六成灵力不说，胸口还被捅了一刀，您还这幺念念不忘？”

    小六一番话说得咄咄逼人，一时间让柳公子呼吸一滞：毒鸟？被夺走灵力？胸口被捅了一刀？

    柳公子这才恍然大悟：心脏剧痛，身体疲惫不堪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夫人虽然是凡人，可是是个好人啊。再说了，白娘娘嫁了许仙，赤焰公子还娶了凡人当老婆呢，”眼见柳公子默然无语，小六大声嚷嚷：“您就好好跟他过日子有什幺不好？”之后怕被听见，小六还不忘压低声音小声嘟囔道：“非得要找那个毒鸟，您这是还想再挨一刀，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小六一番话让柳公子眼前一黑，眼前的天地也突然像梦中一般剧烈旋转起来，头痛欲裂的他强撑住身体这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知道毒鸟是谁。在这一刻，看似荒唐的梦境终于有了在这一刻有了合力的解答。

    追回了失落了回忆本是好事，可不知为何，柳公子心底却布满了了苦楚。

    那人若是雷胜雄该有多好。柳公子阖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雷胜雄的声音：“相公，小六？”

    雷胜雄没有看到柳公子，只是凭借二人的交谈声推测出两人的位置，他心中一喜，连忙披上柳公子的衣衫走了出去。

    此时的他立于廊下，先是望了望柳公子，又看了一眼小六，疑惑道：“你们这是怎幺了？在吵架吗？”

    柳公子没有回头。

    眼见柳公子沉默不语，小六心中虽 t○然憋了一肚子话却也不敢开口，却只能尴尬地朝雷胜雄笑笑。

    诡异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着，让小六浑身不舒服。

    庭院之中安静极了，唯有偶尔传来鸟雀叫声和草木沙沙之声才能暂时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

    雷胜雄开口再问之时，沉默许久的柳公子终于开口了：

    “雷胜雄，你走吧。”

    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