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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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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这一晚起,岑闻也不再佯装那姐妹和睦的样子,疏雨甚至都不常见到她,常听下人来报,说她过了申时才归家。
    今日她一起来,便听到外间来传,说婆母李氏身边伺候的陈嬷嬷过来了,说替婆母来传话。疏雨叹了口气,一大早便又不消停,要不然就是为了岑闻出门的事,要不然就是为了二姨娘那边的事。
    她洗漱完,走到外间,先看到陈嬷嬷一副热切的样子站在桌前,向她问好。桌上摆了一碗还蒸腾着热气的汤药,那是李氏吩咐了给她和二姨娘都用的助孕方子,疏雨向来嫌这药糟心,转头就把药倒到了院后沟缝里,这药送了一年有余,她便倒了一年有余。但说来也好笑,这药若是真如李氏所说的那般好,那怎的李迹不喝?再说来,疏雨之前偷偷喝着避孕方子,自然是没有动静;二姨娘当年是把孩子生下来了,可孩子先天不足,没满月便早夭了,一来二去的,问题该是出在哪,李迹自己清楚。
    疏雨冷笑一声,只看了那药一眼便偏过头去,嫌那东西戳眼睛。
    陈嬷嬷是精明人,只顾办事,从不仗婆母的势来讨不自在。她陪笑着躬身对疏雨说:“夫人一会儿用完早膳,可否去老夫人那里一趟?”
    “老夫人记挂着您身子,叮嘱我今日早些将这进补汤药送来,您一会儿用晚膳就刚好温热能喝,这喝完药呢,老夫人是有些婆媳间的贴心话与您说的,就请您一会儿去一趟她院里。”
    疏雨一下也没了用早膳的心,随口答应了,“陈嬷嬷回去告诉母亲,一会儿我服了药收拾好便过去。”
    陈嬷嬷听了,恭敬地回道:“哎好呢,夫人先用膳,老夫人那边,不急。”
    疏雨敷衍地应着,雁乔在一旁暗自唾着,李氏这恶妇,自己也是女人,却惯会来欺着别的女人。还说不急呢,两年里姑娘做甚么都要被这恶妇挑剔;对着二夫人苑娘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她一惯瞎了眼只管护着自己宝贝儿子。苑娘家中不过小本经营,一张白纸似的被李迹骗了去,叁个月了才知道自己怀了胎,慌乱之下去找李迹,李迹一面安抚了她,一面却躲了起来。
    是苑娘父母性情直接,来李家讨说法,这才闹到了李氏面前,李氏那怎么能认,便叫人到处散布苑娘传言,说她不检点,鲜廉寡耻,害得苑娘病了好大一场,父母都去衙门击鼓鸣冤了,眼看这娄子捅到了李家知府老爷面前,李迹这才灰溜溜地,像给了天大恩惠似的,在疏雨之后把苑娘纳了进门。刚被抬进来,苑娘怀着孩子,李家看重这头胎香火,没为难她。等这孩子夭折后,李氏便来劲了,没少使手段羞辱苑娘,姑娘看不过去替她挡了好几回,便连着姑娘便也遭了训斥。
    雁乔边唾着,便伺候着疏雨用早膳,疏雨胃口不佳,粥饭只动了几勺,便叫雁乔去把那药处理了,两人好准备去李氏院里。
    果不其然,今日听训又是与闻儿有关。婆母几次召她去听训,张口闭口谈得都是让她管好自己的妹妹,主君不在家,李家妾室才刚过门就总往外头跑,就这般不安于室,说出去还以为李家没了规矩。
    李氏训话疏雨向来不放在心上,她惯常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其实左耳进右耳出。可这回疏雨却觉得这话听着刺耳,她心想,甚么不安于室,甚么是规矩,把女子拘在家中,干等着丈夫,对着丈夫摇尾乞怜才是规矩,想到这画面,她讥笑了一声。
    这一声被李氏听到了,她惊异非常,不敢置信地看着疏雨。李氏心中火起,想到当日是常儿着了苑娘那小贱人的道,犯下那混账事,才让坊间传得那般难听。说常儿强霸了良家女子,闹得遂州附近官宦人家,无一家愿把姑娘嫁过来。这才退了一步,找上了岑家,等疏雨嫁过来后,又才把那小贱人抬进了门,做了李家的二夫人,可惜二夫人不争气,孩子诞下就夭折了,倒真是白抬了她进门。
    之前看疏雨虽不如她的意,门第教养谈吐半点不入她眼,却也从不敢违逆她,第一次见她这副样子,李氏惊愕失色,厉声喝问:“你笑甚么?“
    疏雨眼皮都不抬,懒得与她争辩,不经意道:”母亲误会了,自然是笑我自己。”
    李氏听出她话里明显是在敷衍了事,觉得自己丢了婆母的架子,不解气,她没好气道:“你是该好好自省一番了,过门两年无所出且不说,还留不住丈夫的心,叫他被自己的小姨勾了去,说出去我都嫌臊得慌。”
    勾了去这话难听得很,李迹甚么德行,作母亲的人自己不清楚,净把他做的混账事往女人身上推,说得混像是岑闻手段不干净,使了心计要攀李家的门,她于是微微抬起了下巴,思考了一瞬,嘲讽地说:“是,都是儿媳的错。”
    “夫主时年二十有叁,能作文赋,官居要职,儿媳不过出身小门小户,不曾学过政论判文,自然也想不到,还需自己去教他辨这是非曲直。”
    “夫主流连勾栏,是那楼中粉头伤风败俗;当日二夫人进门,是她自轻自贱;今日闻儿过门,是她不守家规,桩桩件件的,夫主倒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李氏听了这两句,被她激得怒目圆瞪,将那玉手钏狠狠往案上一磕,作出舅姑的威严,用手指着疏雨,厉声呵斥:“你今日是得了甚么势,敢这般来顶撞婆母?”
    言罢,她好像回过味来,冷笑起来,觉得自己找到了能拿捏疏雨的话茬,低声说道:”就因为我骂了你那庶妹两句,呵,倒是个护短的。我还真当你是木讷寡言,原来是装了这些年。“
    “岑家可真是好教养,教出这么个大姑娘来,这般口齿伶俐,倒是我老婆子看走眼了。“
    这般训了两句,见疏雨不回话,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场子,歇了几分气,端起茶来吹着,斜视着疏雨,讽刺道:“古语有云,利口覆家邦;既这么能言善辩,便去祠堂去辨给祖宗听听,听听这违逆之言,好好清醒清醒。”
    “清醒了再好好想想,为人妻的本分。暗讽夫主,两年无所出,若是不乐意在李家待着,那就自去寻一处能容下你这张口的人家。”
    疏雨将裙边攥紧了,咬紧了牙关,她是真恶心李家上下得做派。李迹懦弱无能,李老爷虚伪昏庸,李氏怅鬼做派,无一不让人作呕。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出,被雁乔扶起,就直往那祠堂走。
    转眼李家上下就传遍了大夫人今日像是癔症一般,顶撞了老夫人,被罚跪祠堂一事。
    这话传到岑闻耳里,已是申时她回院后;她近日心里烦闷,李家那照壁砌得极高,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便只想出门闲逛;可出阁后不能再常去茶坊,便只能去街坊茶楼闲坐,点一壶蒙顶,一坐便是一整日。
    她听说疏雨被婆母罚跪后,一时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疏雨向来最是守规矩,又怎会叫人拿住话柄挑她的不是?
    冬云刚去前院去探了探女使的口风,现下回来正给岑闻点那驱蚊合香,香线碰了火折子,袅袅腾起了云雾,香云燎了一缕倒岑闻眼前,她愣愣看着,一手拂开问冬云:“她为何会被罚跪祠堂?“
    冬云走来岑闻面前,将那香又挪远了些,回道:”前院说是顶撞了婆母,老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
    岑闻听了不敢置信,默了几瞬后,喃喃问道:”…顶撞婆母?所为何事?“
    “…冬云也不知。”
    岑闻静坐着,不出声了,手抠着椅边,眉头蹙着。冬云知道她心中放不下,便试探着说道:“看这天色,也是时候该传膳了,要不要我…”
    不等冬云说完,岑闻眉头便紧紧蹙起,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不要。”
    冬云都还没说要做甚么呢,就被她打断了。冬云自然就听出来了,岑闻话里的别扭大过冷硬,于是她不易察觉地暗暗笑了,只说:“那我叫厨房传膳过来姑娘先用吧。”
    听冬云说完,岑闻手上的动作更焦躁了,食指不安地蜷起又展开,脑中闪过前几晚疏雨递过来衣服时眼中的受伤。她倏然出声,闷声问道:“…有人去给她送餐食吗?”
    ”没有,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一早就把雁乔使唤去前院做活,估摸着,就是不想让她去送饭。”
    看着岑闻神色,冬云补上一句:“眼下,大夫人已是一天未进食了。”
    岑闻抬了头看向窗外,暮色渐沉,云外余晖似裂绯,烧得她心慌意急,她有些坐不住了,便僵着个脸转头嘱咐冬云:“你拿个软垫,叫厨房做一份我的餐食,清淡点,拿食盒装了,再…”
    “再拿一碗水,同我过去。”
    冬云心中暗笑,嘴上恭敬回道:“哎,好…”
    ……
    疏雨跪了半日,腿早已没了知觉,她一把跪在蒲团上时,听婆子传话说老夫人心慈,念在她平日贞顺,只让她跪到子时,长长记性就行。
    她听了心里更是好笑,一时不知先笑婆母心慈,还是先笑自己贞顺。她也懒得再争甚么,一言不发地就这么跪了,一跪就是叁个多时辰。
    此时外头余晖已尽,有女使来掌灯,祠堂灯火通明,那亮光晃得她眼睛轻眯。
    早间,她只吃了粥饭,现下胃里已是饿得绞了起来,没有听到雁乔来过的动静,估摸着是被前院下了令扣下了,想到此处,她叹了一口气。
    正想敲敲那酸麻的腿,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雁乔走路向来散漫,来人脚步声规律,一声声叩在疏雨心上,她便有了几分猜测。心跳快了起来,咚咚敲在胸间,震得比庆云寺钟鸣还要响。
    那人靠近了,推了门,从暮色里踏了进来,碧色衫子,小山眉,眼中揉皱了两波秋水。
    她轻轻走来疏雨身边,没有低头,漠然地看了眼祖宗牌位,然后将那食盒放在疏雨手边,又把软垫放下,静静问道:“你向来最懂规矩,怎么会来罚跪祠堂?”
    疏雨看着食盒,心中暖意流动,可她哪能将始末告诉闻儿,便搪塞道:“自然是我失了言,惹了婆母心烦。“
    “你能失甚么言?你这张利口,从前不是擅言辞。”
    “嗯,这不就是最不守规矩的地方么。“疏雨听了,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她以手扶着地,颤着笑了起来,这笑声几分讽刺,几分自苦,听在岑闻耳里不是滋味。
    岑闻于是转头过来看着她,看她笑歪了去,但双腿纹丝不动,梗声问她:“…膝盖不疼吗?”
    疏雨听了她这句,笑声停了下来,眼中带了几分柔软,“我撑得住。”
    疏雨看着岑闻,岑闻也在看着她,对上眼神的一刹那,她捕捉到了岑闻眼中没来得及藏好的心疼,疏雨舔了舔嘴唇,心中有酸涩漫上来。她怕被闻儿这般看着,她承不住。
    于是疏雨压下鼻间酸意,柔声对岑闻说:“你能不能替我去跟雁乔说一声,她定是被前院婆子为难了,叫她别担心我,顾好自己就行。”
    岑闻听了这话,那还没来得及压下的心疼化成了薄怒,她冷笑一声,“你自己尚且顾不住自己,还有心管雁乔吗?”
    疏雨四两拔千斤,只顾柔柔望着她,淡淡地回她:“所以这就得指着你了。”
    岑闻被她拿这话一堵,气也没地出,她闷声道:“你倒是心里清楚。”
    “李氏不是第一次罚你跪祠堂了罢。”
    那自然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从前的由头是侍奉不利,今日的由头是顶撞婆母。疏雨轻飘飘将话茬揭过去,“记不清了,横竖再跪两个时辰就能起了。“
    想了想,又嘱咐道:“你一会儿就走罢,别又落了那些下仆婆子的口舌。”
    岑闻听了,也知道留久了,那些下人又要去告那作恶老妇,于是转身要走。她嗤笑一声,边走边撂下一句:“随他们怎么说。”
    疏雨回头凝着她,心里想着,她确实一直是这般恣意自在,大抵遇到了我,才给她自己讨来了不自在。
    她眼看着岑闻就要推门出去了,摸到了手边食盒,想借力转过身去,她轻喊了一声。
    “闻儿。”
    “翻过这几日,就是中秋了。”
    带着几分希冀,她斟酌说道:“今年中秋灯会,再同我一起出去吧。”
    岑闻身子顿在了门口,半晌不出气,当疏雨以为等不到回音了的时候,她才回了一句,声音僵硬的“…你先当心你的腿罢。”
    到底也没直接拒了她,疏雨笑了出来,垫上了软垫,膝盖上舒服些了,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食盒,里头呈着饭菜,有盐醋肉脯,有白蒸鸡,还有一盅清炖冬瓜。最底层放着一碗清水,岑闻倒是细心,知道她饿了一天,唇焦舌燥,需用得清淡些,疏雨摸着食盒,心里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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