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18节
天色擦黑,陈实毓收拾着诊桌上的药方记录,吩咐药童去把门关上。
今日医庐关得早,因为他答应了内人,要去喝亲戚家小孩儿的满月酒。屋内的灯火被一盏盏吹熄,陈实毓背着应急药箱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药童放声说:“大夫有事,今夜不看病啦,请明日再来。”
敲门声依然在不疾不徐却坚定地响着。
药童有点生气:“都说了不看病,也不看伤,怎么听不懂?”
“好了,别叫了,许是十万火急的重伤,救人如救火,迟一点回去也无妨。”陈实毓拍了拍小药童的脑袋,亲自走过去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屋内昏暗,将站在门外的男子的眉目陷在了阴影里,只两盏晕黄的灯光隐约照亮他的轮廓。陈实毓见对方站姿挺拔,呼吸听起来均匀沉稳,不像是伤员,于是客气地道:“这位客人,老夫另有急事,医庐要关门了,还请明日再来。”
两名提灯侍卫从那男子背后转出来,刚想开口呵斥,被那人伸手阻止。
那人伸手摘下斗篷的兜帽,低声唤道:“应虚先生。”
声音颇为耳熟,陈实毓借着灯光看清对方的脸,手中药箱砰然坠地:“皇……”
男子微微颔首:“进去说。”
主家大夫不走,药童也走不了,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碾药材。两名带刀侍卫守在紧闭的门外,脸色严肃,目光警惕。
诊室内灯火明亮,两人对案而坐。
陈实毓诊完脉,又仔细检查过景隆帝的眼耳口鼻,末了讨要染血的帕子,辨认颜色,嗅了嗅气味。
他偶尔进出宫廷,曾听宫人们说过皇帝的头痛痼疾,但皇帝并未下旨请他诊治,且太医院高手云集,他也就没有主动请缨。
此番皇帝微服冒夜前来医庐,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陈实毓隐约意识到,皇帝不愿意被宫中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包括太医。
景隆帝言简意赅地讲述完最近的新症状,问道:“忽而眼前发黑不可视物,忽而又清晰如常,究竟是何原因?”
陈实毓捻须沉吟片刻,答:“看似是眼睛的问题,但草民仔细检查过皇爷的双眼,并未发现任何病变症状。那么更大的可能性是由头疾引发的。”
“那么鼻内无故出血呢,也是头疾引发的?”
“有这个可能。现下是春季,雨水多天气潮湿,基本不会因鼻腔干燥而出血。且从皇爷的脉象看,体内阴阳平和,阳气略有些亢盛,但没到肝火虚旺的程度,也不太可能导致流鼻血。草民思来想去,有一个推测,不知说不说得。”
皇帝笑了笑:“说吧,朕不是讳疾忌医之人。应虚先生的人品与医术,朕是信得过的。”
陈实毓拱手谢恩,方才道:“草民斗胆一问,皇爷的头疾究竟恶化到什么地步了?”
皇帝叹道:“朕患头疾已有数年之久,从一年发作两三次,到后来一个月发作两三次,汤药、针灸、艾灸……太医提出的治疗方法朕都试过了,依然不能根治。近来不仅发作频繁,疼痛感也愈发强烈,尤其是在劳累或心绪起伏之后。”
陈实毓劝道:“皇爷日理万机,操劳过度有损元气。按照内科的说法,人的身体讲究的是天人合一,五运六气皆协调才能健康,并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皇帝反问:“那么外科呢?”
“外科……”陈实毓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医职,该说的必须要说,“外科将人看做骨、肉、髓、筋、血等部分的组合,但这些部分彼此之间也不是孤立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最为精微复杂、最为难以探测与诊治的,就是脑。”
“这话似曾相似,朕听清河说过类似的。”皇帝眼中掠过异样的光彩,当即垂目敛去,“他所献的热敷与熏蒸法都很有效,但也只能缓解一时。”
陈实毓听了更是愁眉不展:“苏大人对医理颇有见地,手上也有神妙的偏方,若是连他的方法都不管用,那么这病就更加棘手了。容草民说句实话——皇爷的头疾原因未必是常说的风邪入侵,但隔着颅骨,内中具体什么情况实未可知。草民除了以内科手段继续汤药调理,辅以针灸等,也并无更好的法子。”
皇帝心中失望,脸上并未表现丝毫,淡淡道:“昔年曹公头风严重,神医华佗献开颅之术以期根治顽疾,曹公疑其有意谋害,将其下入狱中,最终处死。此事应虚先生如何看待?”
陈实毓心惊不已,但也依稀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华神医的《青囊经》因此而失传,是我中华医术的巨大损失。但即使传了下来,他敢提的疗法,别人未必敢施行,就算斗胆去施行,也没有那份能力保证治疗成功。”
皇帝目视他:“应虚先生被称为‘当世圣手’,是不敢,还是不能?”
陈实毓拱手告罪:“草民枉有几分薄名,实则望华神医项背不及,不敢,也不能。”
皇帝沉默良久,面色如同密云不雨的天空。
就在陈实毓心中忐忑,以为龙颜将怒时,皇帝忽然起身,神情平静:“既然应虚先生这么说了,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此事就到此为止,只当朕从未来过。”
眼见皇帝即将走出诊室,陈实毓终于忍不住开口:“皇爷,要不请苏大人过来,草民与他一同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另辟蹊径?”
“不必了。”皇帝脚步停顿,微转了头,语气平和却不容抗拒,“此事还望应虚先生替朕保密,在苏晏面前不可提及一字,否则朕可是要罚你的。”
陈实毓知道这句轻飘飘的话中蕴含的分量,当即伏地行大礼道:“无论是出于恪守医德,还是谨遵圣旨,草民都绝不会透露求医者的相关信息,还请皇爷放心。”
皇帝颔首,走之前留下一句:“倘若有什么新的想法,再来求见朕。”
陈实毓恭送皇帝出门,直到对方所乘坐的马车隐没在夜色中,方才举袖擦了擦额际的细汗,自疚道:“平生唯恨无妙手,不能医尽天下人。”
药童在他背后听了,不服气地说:“先生所著《外科本义》,被天下外科大夫引为经典,先生这双手若不算妙手,那全天下还有妙手吗?”
陈实毓连连摇头:“医道如海,老夫不过沧海一粟。”
景隆帝的病症,他着实是想好好钻研、尝试寻找新的疗法,但又怀有诸多顾忌,不好大包大揽。原本想着与苏大人探讨一番,或许能有所顿悟,但皇爷又严令不许泄露此事,他也只好三缄其口。
药童催促道:“先生还不快回家,夫人等急了,又要发落您。上次夫人让先生回家路上顺道买菜,结果先生忘了个精光,跑去义庄解剖无主的尸首,带着一身臭气回来,夫人如何生气的先生您忘啦?”
陈实毓打了个激灵,忽然灵光闪过,想起义庄昨日停了具尸体,据说是头疾严重,癫痫而亡的。不如趁此机会,剖开死者颅骨,看看脑中病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平日动的多是骨肉之间的手术,开颅还是第一次。但对医术的求知欲与精诚之心推动着他,迫不及待把门一关,背着药箱急匆匆上了马车。
药童在后面叫:“先生,方向错啦!家在这边!”
陈实毓头也不回地说:“你替我去向夫人陪个不是,就说老夫有急事要处理,让儿子陪她去喝满月酒罢!”
第231章 今日不会太久
“外科圣手”陈实毓陈大夫半夜三更带着满脑子惊叹、疑惑与一身尸臭回到家,被他的荆人狠狠数落了半晌不提。
微服的景隆帝终究还是没去苏府,乘坐马车回到皇宫,叫来几名极精干的锦衣卫,让他们分别调查苏晏身边那个叫荆红追的侍卫,以及卫家究竟是从何人处得知他的身份的。
临睡前,永宁宫的內侍来禀告,说贵妃娘娘明日想去延福寺为抱恙的母亲祈福,恳请皇帝允准。
蓝喜传完话,皇帝微微皱眉:“卫贵妃近来频繁出宫,这秦夫人病成什么样了?”
蓝喜答:“听说是有些不好。太后那边也派人瞧过几次,赐了不少药材。秦夫人只得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贵妃娘娘心系母疾,想着祈福尽孝,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颔首:“倒是个有心的,随她去吧。”
蓝喜眼珠子转了转,又道:“皇爷自个儿膝下就有几位一等一孝顺的龙子凤女,也许贵妃娘娘受了他们的感召,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皇帝由他服侍脱了外袍,似笑非笑:“朕的哪个儿子女儿,又给你塞好处,让你帮着说好话?”
蓝喜忙道:“绝无此事。奴婢没这个胆,更没这个面子,皇爷取笑了。”
“——太子这几日都在忙什么?”皇帝更换寝衣时,仿佛随口问了句。
蓝喜答:“奴婢人在宫内,不知宫外事。太子殿下每日酉时左右都来养心殿请安,只是皇爷忙于政务,总不凑巧。”
皇帝微叹口气。最近他的确忙,内内外外一件件事盘根错节,若是不能顺利解决,必成心腹之患,哪怕不患在眼下,也必患在将来。
“既然是你接待的,总不会一无所知,说说吧。”
“是。奴婢听东宫侍从说,太子殿下一面调查义善局调包赈粮案,在户部那些老大人手里很是受了些磋磨;一面还要遏制石柱上的妖言在京城流传,抓了不少趁机兴风作浪的神棍与混混,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不过人倒显得更精神了,那股子少年气一脱,嗨,还真有几分皇爷当储君时的风采……”
景隆帝轻嗤一声:“好了,马屁就不用拍了。明日你替朕去向太子传句话——好好办事,课业也不能落下,至于每日请安能免则免,朕不差你那点摆在面上的孝心。”
蓝喜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应承着,脑中习惯性地开始揣摩圣意:只听前半句,颇怀严父之心,再看后半句,又似乎含有讽刺意味……如今皇爷对东宫态度模糊,究竟是待见,还是不待见呢?常年随侍皇帝的大太监也有些把不准了。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连他都捉摸不定,朝堂上那些大人们就更加众说纷纭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苏世侄,让他别死心塌地绑在太子这条船上?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将来才有退路。蓝喜退下去时,心里如此盘计着。
刚出养心殿的殿门,便见卫贵妃下了轿,带着几名宫女与一个女伴,移步上阶。蓝喜忙笑迎上去:“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对皇帝身边这位大太监颇为客气,回道:“见大伴刚刚出来,皇爷想必还未歇息?可否通传一声,就说本宫有事要面圣。”
蓝喜顺杆子上树,有意表功:“贵妃娘娘可是为了明日去延福寺祈福一事而来?奴婢已经禀报过皇爷,皇爷应允了。奴婢正打算去永宁宫给娘娘回话呢。”
卫贵妃感谢过他,又道:“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话要说,劳烦大伴了。”
蓝喜只得折返殿内,见景隆帝还未睡下,正拥着被子倚在床头看一本薄册子。他用眼角余光瞥去,发现既不是书籍也不是奏章,似乎是一份关于吏治改革的手稿,看字迹像是出自苏晏笔下。他不敢多看,把卫贵妃求见的事禀告皇帝。
皇帝翻过一页,口中淡淡道:“就说朕睡下了,让她也早些回宫歇息。”
蓝喜还在心里琢磨着,皇爷前阵子三天两头留宿永宁宫,虽说不临幸,但也给了卫贵妃天大的脸面。可自从出了刻字石柱那事,皇爷在大庭广众下将太子训斥了一通,又把苏晏召进御书房密谈。太后突然驾临时,苏晏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躲进书桌底下去了……忆及当时的情形,蓝喜忍着笑想,自那天后,皇爷又不怎么去永宁宫了,莫不是与他那苏小侄子有关?
转念后,他躬身回道:“是,奴婢这便去传话。”
卫贵妃在殿外走廊上焦心等待,手指把锦帕绞来绞去。随侍的阮红蕉安抚她道:“娘娘莫急,一会儿就出来了。”卫贵妃摸了摸鬓角的凤钗,问:“方才轿子颠得厉害,你看我头饰歪没歪?”
阮红蕉笑道:“一点没歪,都好好的,妆容也精致极了。皇爷见了定会眼前一亮。”
说话间,蓝喜出了殿门,卫贵妃忙摆好从容的姿势,却见这位大太监十分自然地回道:“娘娘,皇爷已经睡下,被奴婢打扰了虽未发火,但心情不太好。不过,皇爷还是念着娘娘的,叮嘱娘娘早些回宫歇息。”
卫贵妃心里失望,不禁又问了声:“皇爷真的不见我?”
蓝喜赔笑:“许是时辰不对,要不娘娘改日午后再来?”
“时辰不对?一天十二时辰,个个时辰都不对……”
阮红蕉偷偷扯了一下卫贵妃的袖子。卫贵妃惊觉失言,忙朝蓝喜笑了笑,说:“那本宫就先回去了,等从寺庙祈福回来,再来求见皇爷。”
她强打精神,姿态万千地下了台阶,一坐进轿子,脸色就垮了,几乎是立刻哭了出来。
阮红蕉用帕子给她印眼泪(并小心避开了妆粉),嘴里柔声哄劝着。卫贵妃啜泣道:“这下你看到了,本宫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什么圣眷荣宠,什么光耀门楣,都是假的!在他眼里,本宫还比不上一摞奏本中看!我这下算是死了心了……你说,你们民间的夫妻也都是这样的?”
阮红蕉安慰她:“帝王与后妃自然与民间夫妻不同,要守的规矩更多。要不娘娘试着换个角度看待——今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娘娘作为后妃侍奉皇爷安康,不也是对社稷的一份大功劳么?”
卫贵妃含着泪,“呵”的一声冷笑:“后宫不得干政,社稷又与我何干?我是个女子,求的是伉俪情深,只想要一个爱我、陪伴我的丈夫。”
你若是真的只求这个,当初为何要进宫?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嫁了,过平常小夫妻的生活。明知后宫妃嫔众多,皇帝不可能独宠一个,为了家族的福荫,抱着争宠的心态进了宫,失宠后又埋怨没能两全其美,何必呢?阮红蕉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露出感同身受之色。
卫贵妃敏感而尖锐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脸色,同情本宫?本宫母仪天下,需要你一个烟花女子的同情?!”
阮红蕉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错——方才她见到卫贵妃碰了一鼻子灰,对方面子上挂不下,所以要拿她发落。
她反应很快,用另一件对方关心的事转移注意力:“明日延福寺之事,奴家已经都按娘娘的吩咐办妥了。”
卫贵妃果然眼底一亮,拭干泪痕问:“他愿意来见我?”
阮红蕉道:“何止愿意。娘娘上次送的璎珞与经文,他也收了,看来是襄王有意呀。”
其实她去侯府向鹤先生转达卫贵妃的邀请时,鹤先生并不见得热切,反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神色。他没有多加追问,只神态自若地双手合十:“谨遵娘娘懿旨。”
浸淫欢场多年,阮红蕉能轻易分辨出男女之间那点心思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逢场作戏,鹤先生的反应令她心生异样,隐隐有股风雨将来似的不安。但她并未将这种感觉告诉卫贵妃——且不说立场相对,即便她提醒了,对方也听不进去。
卫贵妃深吸口气,鲜妍的容光又回到了脸上。“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她伸手拔下鬓角那支御赐的凤钗,丢在了裙襕上——如今她已不再关心它歪不歪了。
阮红蕉带着些惧色说:“奴家的一条贱命,今后可全赖娘娘保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