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140节
韩奔觉得自家王爷今夜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不放心地说:“卑职去请府内的医官来,给王爷把个平安脉。”
豫王叫住了他,问:“刚才,你可听到笛声?有点像羌笛,但又不是。”
韩奔回忆了一下,摇头:“卑职只听见半夜零星的几声爆竹,王爷听见的丝竹声,大约是从教坊司那边飘过来的,为了元宵节鳌山灯会上的歌舞表演,教坊司的乐师和女乐们都在加紧排练。”
豫王皱眉,总觉得并非丝竹,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最后摇头道:“算了。除夕将至,你们也别巡夜了,回去与家人团聚罢。”
韩奔微微笑道:“选择年关轮值的这批侍卫,哪里还有家?王府就是我们的家。”
豫王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叹:“委屈你们了。”
韩奔半跪下来,一边为他踩在冰冷砖面的赤足穿上毡靴,一边回答:“怎么就委屈了?以前在将军帐下当亲兵,整日操练,吃个饭都是囫囵的。如今在王府做侍卫,长胖十来斤,过去的腰带都束不住了。享福才是。”
豫王手上一用力,五指陷入他肩膀的肌肉中,沉声问:“想不想回去吃苦?”
“想——”韩奔顿住,又笑笑,“想想就算了。在京城也挺好。”
豫王垂目看他,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韩奔目送王爷的背影消失在后殿台阶上,方才回到值守的侍卫中,继续巡夜。他扫了一眼队伍,问:“新来的那小子呢?”
“殷福?”一名侍卫答,“之前在啊。后来闹肚子,你放他去出恭,忘记了?哦哦,人来了。”
韩奔见殷福从恭房方向走过来,蹙眉揉着腹部,脸色有些苍白。看到他后,习惯性地见人就笑,半边脸颊上露出个月牙形的靥涡,透着几许天真又甜蜜的孩子气。
韩奔不明所以地心软了一下,对殷福说:“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回房歇息,不用跟着巡了。”
“谢统领关心,但其他兄弟能做到的,我也能,不需要照顾。”殷福不肯回房,坚守岗位。
韩奔眼底掠过欣赏之意,说:“行,撑不住了再告诉我。”
殷福朝他含笑点头。站得近了,借着明亮灯光,韩奔蓦然发现,这小子的瞳色是蜜一般的琥珀色,与靥涡相得益彰,给人一种软乎乎的感觉。
……想捏一捏这带靥涡的脸蛋,韩奔鬼使神差地想。
随即回过神,暗啐自己一口,招呼众人:“走,继续。”
豫王换了间寝殿,被侍女伺候着用热水泡完脚,重又躺回床上。他睁眼看着深色帐顶上银线绣的云海明月出关山,隔着十几年光阴,对战场上的幽魂喃喃低语:
“记得。”
“不会抛下你们。”
“塞上苦寒,却是心安之地。”
“再等等,时机总会来。”
第151章 关系有点复杂
是夜,豫王府寝殿的门碎了。
苏府小厮收到了自家大人亲笔的一封“今夜不回家,不必守门”的手书。贴身侍卫彻夜不眠,把某位访客留下的,散发着卤鸡爪味的纸条捏成了粉末。
沈府主院正房内的灯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整整两日夜没有人出来,饭菜只送到门口,连窗棱缝儿里都透出了酒香。
一岁零十个月的阿骛小朋友,在婢女姐姐的温柔陪护下,有吃有玩,乐不思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亲爹已经把他弃置了两天。
腊月二十八上午,苏晏打开房门,刚抬脚就踢在门槛上,险些跌个倒栽葱。幸好身后的沈柒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
苏晏埋怨:“都是你,这下我越补越虚了。”
沈柒轻笑着蹭了蹭他的后脑勺,“没事,慢慢再补。”
“手撒开,撒开!来来往往都是人,疯了你。”
“能在我府上留下的人,首要就是口风紧,保证一个字也漏不出去。”
苏御史要脸,某些时候脸甚至比菊花重要,闻言心放下大半,推开沈柒,慢吞吞往外走。
沈同知还想缠他,“再两天就除夕了,不如留下过年,初二再回娘家。”
苏晏刻意沉着脸,眉梢眼角慵懒又餍足的春意,却似三月柳絮悄无声息地飘飞。他薄斥道:“什么娘不娘家,扯淡!我当然要回去,谁过年在兄弟家过。”
一下床,他嘴又硬.了,把沈柒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拿绸带给捆在床上,这辈子都别想出房门半步。
这个阴暗的念头一闪而过,脑海中随即又跳出了高朔的话。
高朔来向他汇报陕西这半年的经历时,劝解道:“酒也一起喝得,觉也一起睡得,如此看来,‘兄弟’和‘娘子’又有何区别呢?苏大人想留着这块遮羞布,就让他留呗。”
沈柒深吸口气,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于是也不再强留,另做打算。
苏晏嘀咕道:“就剩两天了,我要送人的拜年礼还没买齐,得赶紧回家开清单……不对,我得先把阿骛送回去,家里哪有婢女照顾他呢。”
“到底谁家的娃,我帮你送?”沈柒说。
苏晏连连摇头,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个极合适的人选。他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应虚先生忘了?”
大腿上有好几道牙印,这一下拍疼了,他气得在沈柒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抱起阿骛就往门外走。沈柒命人备好马车,想亲自送他,也被直接拒绝了。
苏晏在路过的集市上买了不少年货,同拎着去陈实毓的医庐。
陈实毓悬壶济世,快过年了还开着医庐接待病人,见苏晏进来,微愣后起身迎接:“苏大人从陕西回来了?一路都平安顺遂罢。”
苏晏笑着把年货放在桌上:“前几日回来,放心,不是来看病的,是来看应虚先生的。”
陈实毓捋须而笑:“苏大人仁厚,老朽愧不敢当,回头就把年礼送去贵府。”
说话间又觉得他怀中娃娃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豫王世子?”
苏晏顺势把阿骛放在地上,任他爬条凳玩儿,对陈实毓拱手:“这事儿还得辛苦应虚先生,把孩子送回去。”
“苏大人不是与豫王殿下有旧,这是何意?”
苏晏尴尬地笑笑:“有旧是有旧,但也有点龃龉,如今不好碰面。还望应虚先生不嫌麻烦,帮我跑一趟豫王府。”
陈实毓答应了,并说愿意卖自己这张老脸,帮他在豫王面前尽量化解。
苏晏连连说不用,只要把世子送回豫王手上就行。
陈实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即关了医庐,带着阿骛坐车来到豫王府,通报后进了门。
奶妈们听说世子回来,一涌而上抱起阿骛,又是亲又是哭,心疼他在外面受了委屈,甚至还有人小声骂了声:“这爹是怎么当的!”
长史崔醍匆匆迎上来,拱手:“应虚先生真是及时雨啊!在下正想命人去请先生呐。”
陈实毓怔道:“怎么了崔长史,可是你家王爷出了什么事?”
崔醍说:“王爷这几日抱恙在身,夜里睡不好,噩梦不断,性情也变得暴躁许多。府内的医官开了宁神败火的药,不见效果,还望应虚先生前去看一看。”
陈实毓为难道:“老朽是外科大夫,不是内科,怕不对症……先看看什么情况吧,不行再找其他大夫。”
崔醍大喜,领着他前往后殿。
豫王坐在圆桌旁,抱着头,双肘撑在桌沿,一动不动。听见通报方才抬头,疲惫地看了陈实毓一眼,道:“毓翁来了。”
“四殿下。”陈实毓上前,在旁边的圆凳坐下,观颜察色。见豫王精神有些萎靡,印堂无光,眼眶底下透着乌青,眼白布满血丝,像是邪火犯心的失寐之证。又切了脉搏,躁乱不安。
“殿下哪里感觉不适?”
“……胸闷欲呕、头昏耳鸣、焦躁难宁,心里总憋着一股火气,恨不得暴起发难。有时分不清醒耶非耶,犹如庄周梦蝶。”
“长史说殿下噩梦不断,梦见什么了?”
“毓翁难道不知?”豫王用一双困兽般的眼睛看他,于重重束缚的绝望下闪着狂暴而锋锐的凶光:“此心不改,此志难夺,遇风为虎,乘云化龙——这不正是你亲口劝本王的么!”
陈实毓吸了口凉气,似乎发现了症结所在。
如果说豫王面上表现出的是一片泥泞沼泽,内心是一条沉郁而奔流的大江,如今这条江已泥沙浑浊、水位暴涨,滚滚洪峰即将冲垮理智的堤岸。
若无连日暴雨,江水不会忽然变成这样。
但他望闻问切后,尚未找到这异常状态的激发点。
陈实毓皱眉捋须思索良久,最后才道:“老朽先为殿下施针,降一降犯心邪火,再开些助眠药物。但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除了己身,殿下可有感觉到外界有任何异常?譬如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受了什么刺激。”
“笛声……”豫王按捺着胸口窜动的恶气,闭上双眼,“仿佛在梦境里,又仿佛在现实中;近在耳畔,又远在天际。醒后再去倾听,杳然无踪。”
“幻听?什么样的笛声?”
“诡异尖锐的颤音,令人心神也跟着震颤。”
陈实毓颔首:“老朽回去琢磨琢磨,查找医书,看有没有相关的记载。这下先给殿下用针。对了,殿下要不要暂时去别院安顿几日?换个环境,或许心境也就不同了。”
苏晏从医庐回到家,就忙着开购物单,指示小北小京去买送人的节礼。
又写了封家书,告诉远在福州的父母,自己如今正在京城过年,三两个月后或许还要再去趟陕西,让他们不必牵挂,自己一切安好。
带来家书的几名仆役已在客栈住了个把月,这次刚好把回信和年货、礼物一并捎上返回福州。
别的都好说,就是母亲林氏在家书中,提到他已满十七,也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对象,父母可以前去提亲。若是没有,就由家里做主,给他定一门亲事。
苏晏在回信中态度坚决地告诉父母,大丈夫建功立业是首要,不能被女色消磨了心志,至少二十岁前不考虑婚事。
他半点也不想接受包办婚姻,打算先拖延几年再说。
而且朝内朝外,操心的事多得去了,北漠厉兵秣马,卫氏蠢蠢欲动,暗中还有刺客对东宫虎视眈眈,哪有空想什么娶妻生子?
再说,成亲这事要是被沈柒、阿追,甚至是太子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由得浮想了一下——
阿追委屈:大人这就要给属下找个主母,难道是嫌属下照顾不周?
太子愤怒:好哇!本来待在东宫的时间就少,这下娶了妻,可不得日日温柔乡里躺,眼里更是没有小爷了!
沈柒冷笑:娘子对女人竟还硬得起来,看来为夫调教得还不够……
打住,什么鬼东西!苏晏挥散了脑中乱七八糟的画面,心虚地喘口气,暗暗道,看来哪天得空了,最好去胭脂胡同走一趟,弄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直的?弯的?还是橡胶棒,被外力压着才不得已弯曲,那股力道一撤,就能笔直如初地弹回去?
苏晏把老家仆役打发走后,一面低着头在廊下行走,一面还在纠结自己如今扑朔迷离的性取向,魂不守舍地撞在了荆红追身上。
他回神抬眼,见贴身侍卫一张臭脸。
“大人整整两日不着家,去哪里了?”侍卫以下犯上地盘问,语气虽平淡,脸色却冷硬。
苏晏干咳一声,后退站稳,把手抄进袖口,端起当家老爷的架子:“大人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
荆红追逼近一步:“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大人不顾念家里,也不顾念自身安危?京城街头龙蛇混杂,万一有人对大人不利,怎么办?”
“我去……访友,并不在街头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