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分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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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是蓝色,海是蓝色。
    青泽进了家服饰店,换了身衣服才出来。
    孩童在街边奔跑,被一旁的妇人呵斥,只做了个鬼脸、继续和同伴玩耍。那妇人细细念叨几句,转头忙自己的活。一群小孩打打闹闹,到了天色将晚才依依不舍被各自家长带回了家。独剩刚才那个孩童无人来接,走着走着摔了一跤,膝盖出了血。还没来得及哭,便见白日呵斥他的妇人走到他身旁。她身上揣着些干活受伤常敷的草药,翻了翻便找了出来。
    个囡仔,这下晓得摔疼了吧。
    妇人语气凶巴巴的,上药动作却轻。上完药,她问:囡仔,你爹爹呢?你娘亲呢?
    小孩说:他们一会儿来。
    妇人不放心孩童一个人在街上,将他带回家去,过了好久家里的烛灯才歇了,应当是安抚小孩休息了。
    后半夜,一缕青烟从妇人门缝里飘了出来,落在接头,化作孩童模样,只是这孩童不若刚才一般生得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而是皮肤青紫,瞳孔发红。
    青泽等的便是他。
    这村子地处偏僻,青泽徘徊半日竟没找到一只精怪,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只赤目鬼童子。这是一种被由父母抛弃后无缘长大的小孩化成的鬼童,怨气颇重,每当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挑一个和父母年龄相仿的家庭。若那人帮了自己,可得福泽,若那人弃己不顾,便屠其满门。之后便到新的地方去,所以所到之处甚广。
    青泽从怀中摸出几颗白日买的糖果。赤目鬼童子最喜甜食,化作一缕妖风就到了青泽面前,正准备伸手抢夺,却被青泽一把擒住。鬼童这才发现青泽法术高强,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青泽道:我不会取你性命,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凶犁土丘在何处?
    鬼童眼咕噜转了转,道:凶犁土丘?我不知道。但你若愿意放我离开,我去问问别的鬼童,明晚给你带消息回来。
    青泽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信,掐住鬼童脖颈的手又收得紧了些。
    鬼童脸上青气更重,连声讨饶,见青泽双手放开了些,才道:你可以拘住我的一缕魂,我明晚一定会回来。
    青泽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他在极东村多呆了一日,见到了一片寂静伴着天光乍破而喧闹起来。先是几声鸡鸣,不一会儿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没开的住家里也传出了窃窃私语的人声。不远处已经支起了一个面摊,一口大锅里翻腾着沸水,白白的雾气晕开,飘散在空气里。一旁的架子上,除了摆着尚未下锅的生面,还有些别的吃食。
    他行至摊前,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另一个桌边,对老板吆喝着:老板,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
    老板答:好嘞!
    不一会儿便把菜一一上了,到了青泽桌边,问:小哥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要不要尝一尝我老陈家的面条?
    青泽点点头:和刚才那人要一样的就好。
    不一会儿桌上便放了热气腾腾的吃食。面是粗面,上面淋着细细的臊子,又撒了一层葱花。包子圆且松软,油条脆生生一大条,都且归置在一个瓷瓦勾花的碟子里。
    青泽拿起筷子,吃起了他在人间的第一餐。
    摊主引以为豪的面条滋味不如屿内灵果味道的十之一二,大抵因为来吃面的人们每日干的大多是体力活,面条的盐加得偏多了些,但热乎乎一口口吃下去,竟真的品出了几分人间特有的、鲜活的烟火气。
    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吃下去,再抬起头就发现面摊前的桌椅已经坐了不少食客。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旁边支起鳞次栉比的齐齐码着各式小摊,卖饰品和扇面的摊子是最显眼的,高高的灯笼挂着,风一吹就摇来晃去。
    耳边听见车马声、男人声、女人声、老人声、小孩声、鸡叫声、马蹄声、牛哞声、风吹树叶的声音。青泽以旅人的身份和几个村民攀谈,才知自己从小居住的那个海滨,在人间被称作蓬莱。
    世间传言,东海外有仙山,名曰蓬莱。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青泽哭笑不得:金玉没有、亦非纯缟;华实滋味甚美,食之却无长生之效;岛内并无仙圣,只有一只上古神兽和数不清的山精水怪。
    他又问了逐鹿之战,所问之人皆是一脸憧憬神往之色。几百年过去,他们离战乱已经远了,留下来的只有辉煌壮丽的传说。现下人族由舜统治,尊黄帝为人族初祖。又有人言,传说那时人族将灭,黄帝哀民生之艰,感动了上古神兽应龙,助战黄帝大败蚩尤。自此以后,应龙被尊为黄龙,人族首领将龙身画在衣衫、旗帜上,意为得黄龙庇佑,家国万世永昌、征战所向披靡。
    青泽听到别人夸应龙,心里有些开心,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等缓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后半夜时,鬼童带来了消息:凶犁土丘位于大荒东北隅中,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
    第9章 山妖青泽(八)
    从东海到大荒东北并不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青泽在岛里最渴望的事情便是破开结界,白泽告诉他破开结界后哪里都可以去、唯独不要去找应龙,他答应了。可他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应龙所居之处。
    他这条路走得奇怪,初时忙着赶路、形色匆匆,临到近了,脚步却慢了下来。一路行来,看了诸多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村落城镇、男女老少、悲欢离合,他想把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应龙,又害怕应龙觉得无趣。想着想着,发起了愁。
    在临近凶犁土丘的一个小镇,青泽连歇了三日,歇了三日也没想清楚,自己应该因什么样的理由来寻他。也是在这个城镇里,他第一次住了客栈。他耳力好,能听见隔壁房夫妻的争吵、楼下小孩的哭闹,能听见大厅里一人说:唉,这黄河洪水泛滥,鲧治水治了九年,还是无功而返。我父母年迈,都在中原一带,已经无法联系上,也不知情况如何。另一人说:何兄莫急,现在鲧的儿子禹以疏代堵,据说已经平了大部分的水患,唯独那淮水,不入东海,难以疏导。待平了淮水,何兄便可和父母联络顺畅了。
    那何兄道:但愿如此。
    困意袭来,耳畔声音越发朦胧,青泽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终入深山。等他走两步停一步、迟迟疑疑地登上了凶犁土丘,却只见满目荒凉黄土,往里走了,走着走着被人叫住,回过身来,发现女魃站在他背后。
    女魃的态度比当初友好许多,告诉他,她的伤势恢复泰半,应龙见她已经可以短时独自活动而不招至旱情,便下山去了,说是要去淮水,数日便归。
    说罢她向青泽建议,若是青泽不急着走,可以在这里等。
    青泽想了想,决定直接去淮水寻应龙。
    一路上,他听到人说,应龙时隔数百年再次显灵,以尾化地成江,助淮水东流入海,只待其擒获水怪无支歧,便可永平水患。
    这次他赶时间,一路问了,又使了些腾云驾雾的法术,赶路速度就快了。
    他可是有一肚子的话。
    应龙若是不肯听,他便应龙是不会不肯听的吧。他也是过了几百年才突然意识到,应龙对他说太苦了的时候,露出的表情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应龙起初视他如敝履,最后却拿着那瓶味道奇怪的药,一边拒绝了他再次送药的好意,一边第一次露出了他看不懂但绝不能说是敌意的神情。
    他想问问应龙,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还想问问应龙,走之前是在自己洞窟门口等待着什么呢?
    但为什么选择的水潭正对着白泽的洞窟呢?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警告呢?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
    但无论应龙回答了什么,他都有一句话想告诉应龙。
    他是漫天繁星里最不起眼的那颗,无法与应龙在夜里仰头所见之皓月争辉,只有那句话,是他能对应龙捧出的最璀璨又纯粹的东西了。
    他想了许多事情,唯独没想到,等到了淮水,看到的竟然是应龙身死的场景。
    那天不曾落下一滴雨水,不可见一片云朵,只剩明晃晃的太阳汗津津地正挂穹顶,青泽被阳光晒得半眯眼睛。
    杀他之人是个普通的人族,用了一柄普通的青铜剑。应龙的血沿着青铜剑滴滴答答从被捅破的心脏流了下来。那人再一挑剑柄,应龙身上的血便飞溅了出来。
    应龙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最后他瞳孔里印出一片金灿灿的太阳,在掉落淮水河底前最后一句话竟是可真真是个好天气。
    最前方理应是斩杀应龙一行人的首领,看了看剑柄又看了看地面,唯独不去看那淹没尸首的涛涛河水,只是侧过脸问:他当真是死了?
    身旁一耄耋老者答:当真是死了。
    青泽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如坠冰窖。崖边张着大大的结界,上面流淌着密密麻麻的印记。那印记细细看了,竟然是什么符文。结界上闪烁了一会儿金光,又恢复隐形竟是仙族的手笔。
    结界里的一行人似乎听不到结界外的响动,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们走时拖走了一只状似猿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的妖怪。那妖怪被锁链锁住脖颈,已经奄奄一息,想必就是水怪无支歧。
    待一行人走了,结界才解除,青泽跑到崖边,跳进了湍急的河流。
    河水浑浊,一片昏黄。因为无支歧作祟,河床早已枯萎,铺陈着鱼虾的尸体,海草像枯干的头发,软趴趴地缠绕蔓延在底部。河底苍凉颓败,和岸上城镇的勃勃生机截然相反。
    应龙身上伤痕累累,鳞片已无当初青泽在屿内水潭远远觑见的光泽,昏黄的河水包裹着他,在鳞片缝隙留下细小的沙粒。饶是狼狈至此,仍能窥见昔日的威仪。青泽颤抖着手摸到龙的头部,颤声道:应龙、应龙。
    没听到回复,他又唤:应龙、应龙。
    他使了法术,想把已经僵硬的龙身带走,可龙身重若千钧,竟似牢牢紧贴在河底一般。
    青泽只得在其上施了一层层的保护禁制,又团了稍微干净点的河沙拢在禁制上作为掩盖。
    他要去找白泽、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
    白泽说:应龙?你这次出去遇到应龙了?
    博学多识的上古神兽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委实多余,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泽,伸手去拿茶杯,一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去。
    白泽惊醒似的看了看翻倒的茶杯,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茶水滴滴哒哒从茶几滴落,在地上积出一团小小的水洼。
    起初是圆圆一小团,不多时就有些变形,从一侧淌下来,汇成一道涓涓细流,一直向白泽的座椅蔓延,打湿了他的鞋边。
    白泽移开脚,神色恢复如常,道:青泽,唤人进来把茶水收拾了。
    青泽一动不动。
    白泽加重语气:青泽。
    青泽站起身,跑到门口,对小妖嘱咐清楚,又跑回白泽坐前,跪在原地。
    房间里沉默得可怕。
    不一会儿,一个脸生的小妖怯生生端了一个雅致的方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与他曾经随侍白泽时的神态别无二致。
    白泽揉着眉心、闭目靠在椅背等小妖收拾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仍在原地的青泽,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青泽咬了咬牙,尽量一字一顿语调平稳道:应龙现在在淮水之下求求白泽大人想办法救他。
    他刚才已努力向白泽描述了当时情景,白泽明明听得认真极了,现下竟这般无动于衷。
    白泽端起小妖新泡的茶,也不知是在向青泽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我救不了他。他的性子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合上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他迟早会死的。多活了这许多年,现在才死,那是他命大。我早就警告过他。
    屋内茶香氤氲,很有安抚情绪、舒缓焦虑的效果,蹿进青泽鼻腔里,反而使青泽心里突然升起极端的愤怒。
    他想到应龙所居水潭一抬头便可见的那轮皓月,猛地站了起来,当着那个小妖的面怒斥白泽道:你知天下万事,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们同为上古神兽,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这个只在乎自己、永远在岛里偏安一隅的沽名钓誉之徒!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他说完之后几乎是带着微妙的敌意地看着白泽。
    他一直把白泽当做最尊敬的人,又着实被那个晚上抬头看见的月华笼罩的身影给伤了心,无意识地假了个因应龙身死而迁怒的由头,宣泄着自某天夜里就出现的、夹杂着嫉妒的不满。
    白泽却摇摇头:应龙是我的好友,我怎么会不愿意救他。
    青泽显然并不信他的解释。
    白泽看了青泽的神色,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呢喃道:你以前听到他死了只会高兴得跳起来,现在竟在这里质问我。
    话已出口,白泽才惊觉失言。他露出了微妙的懊悔神色,揉了揉眉心,对小妖道:退下。
    青泽看着那个小妖一溜烟地跑走,觉得有什么本应该抓住的信息也在脑海里转瞬即逝了。
    这句话委实诡异极了。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说?
    他不过是个千岁的小妖,若能说得上以前,也只有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那时他的确是对应龙又厌又怕,但应龙若真的死了,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么?
    他会吗?
    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他已经察觉到的、呼之欲出的不合逻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青泽闭上双眼,觉得头隐隐作痛。
    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他远远地第一次见到应龙。白泽邀应龙品茶,他为两位大人斟茶,那应该是应龙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
    那时,白泽支走了自己。
    他想起来了。
    在白泽的认知里,应龙第一次登岛,应当是与自己并无交集的。
    他为什么会认为与应龙毫无交集的自己会希望应龙死掉呢?
    他为什么要支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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