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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慈我悲终章—镜顽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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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无岁月,可深秋的梧桐仍旧落了满地,镜顽看着窗外,目光落在那坠地的残叶上。
    不知她今日是否听他的话多加了些衣裳。
    “镜顽,你有心事?”云心进房便见他久久凝视窗外,开口问道。
    镜顽这才转过身来行了一礼,平淡道:“师兄,我并无心事。”
    “总觉你同往日不大一样,有什么事同我说罢。”
    “无事,多谢师兄。”镜顽摇摇头走至床榻,预备就寝的模样。
    他这师弟性子沉闷,也不好勉强。云心只得去吹熄了灯:“那休息罢。”
    大清早僧人们就已起身洗漱准备下山。镜顽跟在众人身后,他看了看山中浓重的雾气,夜露仍残留在那古树的枝叶上。
    今日天气更冷了些。镜顽心中想着。
    到了山下大家分头去各处时,镜顽与同行的师兄借口有事,自己转身去了一家布庄。
    “小师父买些什么?”老板上前询问。
    “贫僧想要一件披风。”镜顽双手合十对店家行了一礼,又补充道:“女子穿的。”。
    忽略那店家探究的目光,镜顽面不改色地挑了一件厚重的朱红剪绒披风,让店家包了起来。
    待他到了城南山头,凝心早已等着他了,见他一到立刻凑上前娇滴滴地抱怨道:“镜顽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许久。”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的圆领石榴袄裙,外罩一件挼蓝的刺金兔绒披风,脸红扑扑的。
    镜顽将那件包的严严实实的披风往身后藏了藏,不声不响地往屋舍里走。凝心习以为常地跟在他身后,镜顽不动声色地将那披风扔至角落,便不再理会凝心,一心去照顾灾民了。
    又过几日,凝心日日跟在镜顽身后,眼见着灾民快要安置完,心中焦急不已。看镜顽的模样,不日便要回寺中,到时候她难不成日日往山上跑,那得多累啊。
    更何况这个和尚半点也没有软化的迹象,仍旧当她如空气一般。
    她有些气馁,看着那张冷硬的面孔,再度给自己定定心,还有半月,时候尚早,她一定能打动那和尚。
    这日众人已将灾民们安置好一一离去。城南的山头荒芜,人迹罕至,又只剩她与镜顽留在这,镜顽还在叮嘱一灾民,拿了许多米面留给那人,才慢慢关上门准备离开。
    凝心只是站在那山头静立着就再度被绑住了,她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被人捂着嘴勒住后退,身前横着把菜刀,已轻微割破她的脖颈。
    镜顽听她声音便立刻转身,眼见一衣衫褴褛之人挟持着凝心,仇视地盯着他。
    “施主放下刀。”镜顽的手按上剑,蓄势待发。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把人全救了,我儿子呢?我儿子就不是人吗?”那人神色癫狂,情绪激动,手一动凝心的脖子上又见一道血痕。
    凝心痛叫一声,又是一个疯癫的灾民,她倒了八辈子血霉,回回都是她受苦。
    镜顽神色紧张起来,渐渐走近那灾民:“施主,有什么都好商量,你先放开她。”
    那灾民依旧神经兮兮地叫嚷:“我儿子没了,我家那口子眼都哭瞎了!你们怎么赔我儿子!怎么赔?啊!”
    镜顽趁其不备想要上前抢人,那灾民却一晃,菜刀更近一步:“别过来,放下你的剑!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给我儿子陪葬。”
    凝心脖颈一凉,只觉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心中恐慌,紧盯着镜顽,又想求救又不敢出声。
    镜顽当真不动了,手握成拳,声线紧绷:“那施主如何才肯放了她?”
    那灾民怪笑起来,阴森森的:“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没救我儿子,害得我妻子眼睛也哭瞎了,干脆你把眼睛挖了,我拿回去给妻子治眼睛,我就放了她。”
    疯子!凝心毛骨悚然。
    那灾民说着从怀中摸了把小刀丢过去。
    镜顽放下佩剑,当真捡起那把小刀,问道:“只要贫僧挖了眼睛,你就放了她?”
    “当然,我说话算数!我要你的眼睛回去救我家那口子。”那灾民疯疯癫癫的,倒是一口应了。
    “好。”镜顽居然应了,干净的手拿着那把小刀对准自己的眼眶。
    凝心一时之间瞪大了眼睛,想要大叫又被吓得出不了声。
    她想说你不要相信他,他是个疯子怎么可信呢?
    那灾民兴奋地往前凑,恨不得看清镜顽是如何亲手挖眼的,镜顽仍旧神色平静,持着刀就要对准自己眼睛下手。
    那刀尖甫一刺破镜顽眼尾的一点皮肉,那一点血迹冒出,凝心惊得脑袋一片空白,大叫着不,全然不顾脖颈处悬着的菜刀往镜顽身前扑,想要将刀夺下。
    刹那之间,她猛挣的力道竟挣脱了那正看向镜顽的灾民,她身子往镜顽那处扑,那灾民反应过来就怒气冲冲地持刀往她身上砍。
    长剑出鞘的声音一响,菜刀坠地。凝心扑了个空摔在地上,镜顽挡在她身前,趁机挑了那灾民的菜刀将他压制在地上。
    “施主去拿绳子来。”镜顽吩咐道。
    凝心扑了个空正闭着眼等待欲落的刀,谁料却听那和尚冷静的吩咐。她转头,镜顽压制住那疯狂挣扎的灾民正望向她,他眼尾还有一点血迹。
    “快去。”镜顽再次提醒道。
    凝心这才喏喏应了跑到那屋舍里翻了个绳索出来,屋里的灾民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凝心看着他们,觉得又可怜又可悲,镜顽待他们这样好,却没人肯帮他一把。
    待她出去递了绳索给他,镜顽利落地将人捆住堵住嘴丢在一旁,转身向她走来。
    他从怀中摸出个药盒,再拿了个帕子递给她,皱着眉头看她脖颈处的两处伤痕,开口道:“施主擦些药。”
    凝心这时又动了脑筋,苦着张脸看他,可怜兮兮道:“我又看不到如何上药?镜顽你帮我擦药嘛。”
    镜顽顿了顿正要拒绝,又见她脖颈处的伤,还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替她上药。
    凝心抬起下巴,露出纤细的脖颈,那殷红的血色在那雪白的皮肉上分外显眼。
    镜顽先拿帕子轻轻替她拭去血迹,那细瘦的手指在她脖颈处犹豫片刻,又再摸出张帕子蘸了药替她轻轻上药。
    凝心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他都不愿意挨着她一丁点,隔着帕子给她擦药。
    她故意嘶地一声,就见镜顽立刻僵硬地停住动作。她没有错过他眼中一晃而过的紧张与关切,心忽然又跳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打动那和尚。
    镜顽手下的动作放得更轻了,替她擦完药就递给她,叮嘱道:“施主回去好好上药,伤口不深,不会留疤的。”
    她拿药的时候想碰碰他的手,镜顽仍旧快速避开了。凝心见这不行,又瞧他眼尾的血迹,心念一转便开了药盒,用食指蘸了药要往他眼尾抹。
    镜顽别过脸退开,抬手随意地擦了擦,淡声道:“多谢施主,贫僧无碍。”他转身就去拉起那地上的灾民,要带着他走。
    “要去报官吗?”凝心赶紧跟上。
    “嗯。”
    待将人交予衙门,天已黑了,凝心同镜顽并排走着,她一路看着镜顽的侧脸,忽然道:“镜顽你喜欢我罢,你方才都愿意为我剜眼。”
    镜顽顿了顿,仍是古井无波的语气:“无论是谁,贫僧都会救的。”
    “可是你没说你不喜欢我。”凝心却轻轻地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你就是喜欢我。”
    镜顽不争辩,转而道:“明日贫僧不会再下山了。”
    凝心的笑容消失了,失落道:“明日就不来了啊。”
    静了静她又雀跃起来:“那我便来山上寻你好了。”
    “佛门清净之地,还望施主慎行。”镜顽正色望着她,语气虽不严厉但仍旧是冷凝的。
    凝心垂下头,用脚踢起路边的小石子,低声道:“不让我去那总能给你写信罢,我天天给你写信好不好?”
    镜顽不语,凝心仰头看他,撒娇道:“好不好?只是写个信你也不愿意看吗?”
    镜顽垂眼,不言不语地转身走掉。凝心追不上他,只在身后大声告知他:“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镜顽要看我的信啊!”
    凝心今夜并不失落,甚至颇为轻快地回到了暖花阁,她今日莫名有了几分信心,她总觉得那和尚对她有几分喜欢的。
    镜顽回寺之时已是深夜,他沐浴完静静躺在床上,闭眼之时却想起今日她惊慌地扑到他身前,想要夺下他手中欲落的刀。
    他分明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接近他另有所图,但她那惶恐惊惧的神情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她曾说喜欢他,也许是真心的罢。
    他在黑暗中无声叹气,那莫名的慌乱以及隐约的喜悦都叫他不安。
    此后整整七日凝心都给镜顽写信,信上无非是写些今日吃了什么,见了什么,很想他之类的话。
    来来回回地写,镜顽从未回过信。
    初冬已至,天气越发冷了,离她与承嘉王约定之日还有八天。凝心渐渐有些着急,那些石沉大海的书信,都像在预示着赌约的失败。
    这日午后承嘉王却忽然来了,凝心有些惊慌,盛装打扮去迎他。
    “如何?还有八日,你我之间的赌约便要揭晓输赢了。”承嘉王挑挑眉,接过凝心奉来的茶抿了一口。
    “凝心自是不会令王爷失望的。”凝心挂着招牌笑容,似乎胜券在握。
    “哦?那就是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了?济法寺的僧人可是举国皆知的一心向佛,凝心当真有把握?”承嘉王似是不信。
    “当真。”
    “既如此,已过半月,那和尚对你已有情意,那不妨我们试他一试。”
    凝心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王爷想要如何试?”
    “济法寺在山上,不如连着叁日叫他夜里下山在秋漓湖畔等你?他若如约而至,自是对你有情。”承嘉王颇为随意地放下茶盏,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提议道。
    那搁下的青瓷茶盏一声轻响,像她的心一般也轻颤了一下。凝心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那今夜便在望月楼见罢。”承嘉王撂下话便走了。
    凝心今日还未寄信与镜顽,此刻便只得思索着如何骗他下山了,她提笔写道:“镜顽,今夜务必下山相见,有要事相告,我在秋漓湖畔等你,不见不散。”
    她将信予了小厮,让他上山以后等至傍晚时分再将信给镜顽。
    做戏自然是要逼真。凝心看向小厮离开的身影,盼着镜顽今夜一定要来。
    镜顽今日迟迟未收到信,诵经之时总是忍不住往寺门外瞥,云心注意到了他的不安,问他他也只是摇头。
    直到暮色沉沉,众人散去,镜顽才收到信。他叁两下便拆了信,一见信上所书,毫不迟疑地往寺门外去。
    她今日来信这样迟,果真有事。
    镜顽离寺之时未曾打招呼,云心遥遥见他着急离去的身影,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这个向来沉闷寡言的师弟似乎在奔向一条不归路。
    下山最恼人的便是那千层石阶,镜顽一刻不曾停歇地匆匆奔下山,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
    天还未彻底暗下来,他已走到了秋漓湖畔。冬日的湖畔并无多少游人,他四下望了望并未见到那个窈窕身影,便安静地等待。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隔岸的灯火逐渐亮起来,镜顽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
    望月楼中,承嘉王打着呵欠品着下人奉来的茶,看着台子上的戏班登台,时不时看看楼下那站着的身影。
    凝心陪在一旁,她的心像一颗丢进深湖的石子,初时因镜顽如约而至的欣喜一闪而逝后,便因他不断枯等而无尽下坠,心里闷得慌。
    这望月楼内暖风熏人,外头可是寒风凛冽,她在阁内听戏品茶,镜顽在湖畔傻等。
    她听着这戏怎么也不是滋味,不由开口笑道:“王爷如何?凝心说得果然不假罢?这赌局凝心赢定了。”
    承嘉王不以为意,目光仍旧落在那戏台上:“才一个时辰,让他再等两个时辰罢。”
    两个时辰!凝心笑容不改,心里却狠狠唾骂承嘉王无耻。
    但她也没有反驳,焦心地等着,戏台上换了好几出戏了,才将将过了一个时辰。凝心心里着急,不时瞥向楼下,生怕镜顽一气之下离去。
    但是他没有,他除了四处环顾了几次,仍旧在原地等着。
    承嘉王终于乏了,惊奇地看着楼下未曾离去的身影,笑道:“凝心,那和尚当真被你迷住了,现下都还未走。”
    凝心扬起笑容,志得意满的模样:“自然。”
    “不错,本王乏了,明日再让他来罢,再瞧两日。”承嘉王打着呵欠摆手示意,戏班子恭敬地退场了,凝心弯腰行礼应了。
    待承嘉王都走了,凝心才迅速跑下去,她脑中急转,已编好了理由,可当她看见镜顽有些苍白的脸色,仍旧滞住了。
    “施主你来了。”镜顽没怎么惊讶也没有不满,只是淡淡开口。
    “我……对不起。”凝心开始假装为难:“我不是有意让你等这么久的。”
    “无妨,你有何事直说罢。”镜顽神色平静,看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凝心故作伤心,抬眼看他,眼神中愁情千回百转,低声道:“我怕我说了,你从此便不愿再见我了。”
    镜顽似是信了,斟酌了片刻,轻声道:“施主不必勉强,若是不想说,贫僧就先行回去了。”
    凝心没想到他这般好打发,疑心他生气了,急道:“镜顽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无妨,施主你没事便好,贫僧并未生气。天色已晚,施主早些回去歇息罢。”镜顽平静望她,神情认真。
    凝心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镜顽已转身先行离开了,那被风吹起的白袍映在凝心眼里,她的心不知为何开始不安起来。
    次日,凝心又故技重施,这次她故意入夜才寄了信,她想若是镜顽晚些来,也许能少等一会儿。
    只是镜顽收到信时,寺内已熄了灯,僧人们皆已准备沐浴就寝。云心一整日都镜顽魂不守舍,始终在寺门处徘徊,已入夜了他仍未回来。
    镜顽收到信时,捏着那纸信抚了抚,垂下眼思索了片刻便动身下山。
    他心里知道也许对方是在戏耍他,但仍旧记挂她昨夜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许她真的有难言之隐。
    因此他仍旧踏着夜色下了山。
    今夜承嘉王仍在望月楼看戏,凝心瞥到那持剑的身影,再度松了口气。
    这是第二次,再坚持一天便可结束了。待结束以后,她就给镜顽袒露实情好生赔罪。
    对不住了,镜顽。凝心心中默念。
    时间走得很慢,凝心心中煎熬不已。索性承嘉王今夜似乎觉得无趣,很快便松口离去了。
    凝心赶忙下去安抚镜顽,镜顽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也瞧不出是否着恼,只问她:“施主想说什么?”
    “我……我说不出口。”凝心心虚地低头,好似十分为难。
    她隐约听镜顽叹了口气,再抬头镜顽只是道:“那贫僧先走了。”
    凝心绞尽脑汁实在是编不出什么借口,只能看着他离去。
    不断安慰自己,明日最后一夜,到时就给镜顽赔罪。
    可是真到这夜,一切都不受控地脱轨了。
    这次的信她写的情真意切,道今夜必然会告诉镜顽她的难言之隐。
    镜顽也果真又来了,凝心看着那身白袍,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惶恐。
    他真的来了,接连叁日都来了。她写的信他每封信都读了,他应当有些在意她,不然也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叁地来这湖畔枯等。
    直到深夜,承嘉王准备起身,凝心先发制人,抢白道:“王爷你瞧,凝心未曾骗你,那和尚果然日日都来了。你我的赌约,我赢了。”
    承嘉王瞥一眼那湖畔,笑道:“虽说他确实来了,但本王与你的赌约不是说他来了你就赢了,他来了也未必说明他对你动心。”
    凝心暗唾,这老狐狸,仍旧笑问道:“那依王爷所言,如何才算我赢呢?”
    “妙照本王所见,不如要他在暖花阁众人面前向你求亲,如此便算你赢。”承嘉王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暖花阁众人面前求亲?凝心脸色一白。这怎么可能?
    “怎么?办不到?”承嘉王挑眉问道。
    “当然没问题,凝心自然可以让他向我求亲。”凝心强自应下了,心里其实毫无底气。
    她慢慢地走下楼,湖畔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在水中,镜顽仍旧挺直脊背站在那里。
    她想,干脆同他交代清楚,两人做一出戏骗过承嘉王便可。
    可她看着镜顽耐心等待她的模样,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鬼使神差地就开始说起谎来:“镜顽,对不起,我这叁日一直拖着你,不敢说出口,是因为我怕你因此瞧不起我。”
    她假意擦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吸吸鼻子,小声地说:“我是青楼女子。”
    镜顽凝神望她,看她抹眼泪之时紧张地手微抬起,片刻又放了下去,认真道:“众生平等,贫僧并不会因此看不起施主,施主无需介怀。”
    他那认真诚挚的神情让凝心一时恍惚,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她将谎言贯穿到底。
    “我缠着你说喜欢你,但从来不告诉你我的背景,就是怕你看不起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凝心低着头说话,手捂住眼睛,假意带了哭腔。
    镜顽手足无措,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抚她,那手将停未停,他还是收回去了,有些生硬道:“施主,贫僧从未看不起你,以后也不会看不起你。你别伤心了。”
    他摸出块手帕,递在她眼前,凝心一把接过,假意擦眼泪,心中暗笑镜顽真好骗,看着冷淡其实是个软心肠。
    她终于抬头,趁机追问:“那我喜欢你,镜顽你喜欢我吗?”
    镜顽沉默下来,他正不知如何开口。
    凝心已话锋一转,低落道:“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本就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是我想见见你,你能不能每天都下山来见见我。”
    她十分低落,如水的眸子含着万分期盼盯着他,好似他拒绝她便会立刻哭出来。
    “好。”镜顽的手收紧,他摸到那串佛珠,冰凉的手没知觉似地在茫然地摩挲,他最终应了。
    凝心瞬间雀跃起来,她有种预感,她这场赌局赢定了。
    灯火缥缈,镜顽的神情莫测,他轻声道:“早些回去罢,明日见。”
    “那我在城南等你,明日见!”凝心开心地同他告别。
    回寺的路上,镜顽不住摩挲佛珠,他想他不应当答应她的,可是他不忍她伤心便下意识答应了。
    他回寺之时,云心在房内等他。一灯如豆,云心神情严肃:“镜顽,你一连叁日去了何处?”
    “我去见了一位施主。”镜顽没有回避,如实回答了。
    “是女施主?”
    “是。”
    “镜顽糊涂!今日以后不许你再下山!”云心惊讶不已,镜顽可是师父定下的接任主持,从来循规蹈矩,如今居然为了一个女子叁番两次私自下山。
    镜顽没有回答,倒了杯茶递给云心:“师兄不必为我担心,我心中自有打算。”
    “镜顽!”
    “早些休息罢,师兄。”镜顽似是累极,不愿再多言。
    云心看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没法,想着明日安排两个师弟去寺门外守着。
    这日午后,镜顽就准备下山,却见寺门的石阶旁守着两位师弟。
    他叹了叹气,师兄不可谓不费心,将离之人,又岂是这样就能拦得住的?他知道自己在往不归路踏,但他没法停下。
    镜顽转头便绕至后山,后山草木众多,常有僧人来此采摘野菜。镜顽留心过,此处有条陡坡可以直通山下,只是荆棘遍生,难以走近。
    他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剑身雪亮,挥剑利落地劈开那疯长的杂乱荆棘,硬生生地用剑开了一条路。
    自己疯了。镜顽一边面无表情地挥剑一边想着,荆棘丛被砍断倒至一旁,深绿的汁液汩汩流下。
    镜顽持剑挥开那些荆棘,慢慢走下这条陡坡,果不其然到了山下。
    凝心今日也用心打扮了,夕岚的百蝶穿花袄裙,戴两支圆环挽梅玉钗,斜簪了支鎏金摇叶步摇,用同色的发带挽了个高髻,傅粉施朱,明艳动人。
    镜顽只是一如既往地走到她身旁,仍旧不言不语。
    “镜顽,今日我带你去赏花。”凝心可早有准备。
    冬日城里百花凋零,但是凝心去专门带镜顽去了城南的金梅林。
    寒冬凌冽,那处是一片幽香的黄梅,她带着镜顽往前走,偶有几片坠落的花瓣飘落而下坠在衣裙上,落了满身的花香。
    “镜顽,你瞧花真美。同心悦之人赏花,便是美事一桩。”凝心转眼笑着望他,光彩夺目的面孔上是全然的喜悦。
    镜顽不语,只是看着那花。凝心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开始说话,甜言蜜语不断,势必想打动他。
    镜顽看着那旋然而坠的花,漫无边际地想:花越美越是容易败的,冬日的花是活不过春日的。
    这日,凝心费劲口舌也没能让镜顽多说两句话。
    已到分别之时,她有些担心地问:“镜顽,明日还能再见面吗?”
    镜顽点点头:“自然。”
    凝心便笑起来,眼神婉转:“那明日见,我会等你的。”
    “嗯。”
    这日镜顽在日落之时回了寺内,云心并未发现他擅自下山,暗自松了口气。
    一连七日,镜顽都如约下山伴在凝心身侧。凝心费尽心机,带他游湖泛舟,赏花听戏,镜顽依旧沉默寡言。
    她有些着急了,还有五日便到约定之日。
    这日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她试图去牵镜顽的手,仍旧被镜顽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依旧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不行,她只得使个苦肉计了。
    凝心带他去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冬日冷冽,唯有这青青翠竹屹立不倒。她用翠绿的竹叶折成竹叶船,在小船上放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那花日出便开,日落即合。
    她蹲下身将船放至一旁的小溪中,要镜顽同她一起看着竹叶船顺流而下。
    镜顽看那竹叶船顺着溪流东去,目光瞥到凝心柔美的侧脸。
    他想,即便再怎么闭口不言,自己向佛的心也随着那竹叶船一去不回了。
    那竹林前有一简陋的木屋,凝心带他进了木屋,借口有新奇玩意给他瞧。
    一进屋她却立刻关上了门,镜顽正颇为不解。
    凝心故作惆怅,神色凄楚道:“镜顽,我是个青楼女子,身不由己,过几日就要开花会叫卖初夜迎客。你虽不喜欢我,但我却实在喜欢你。与其将身子给不喜欢的人,不如你要了我罢。”
    说着她就闭上眼,故意颤抖着解自己衣裳,将那衣裙剥落,雪白的身子,玲珑有致的曲线,一张艳丽的面孔上有着十分的决然,身体却微微瑟缩,似乎是害怕他拒绝。
    她心里其实笃定镜顽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如若镜顽真的要了她,她也……
    还不容她想,带着檀香的衣袍便罩在她身上,她倏然睁眼。镜顽已背过身去,依旧古板道:“施主还是先穿上衣服罢。”
    凝心又失落又松了口气,镜顽果然不会碰她。她慢慢穿好衣裳,可怜道:“你就这样看不上我,也罢,我……”
    镜顽倏然转身,拧眉肃然道:“贫僧从未看不起施主。”
    他似是看凝心被惊住的模样,才觉自己语气有些生硬,着意放缓语气道:“施主不必看轻自己。你若是不愿,贫僧明日便带你走。”
    “带我走?”凝心的心跳起来,有些不确定道。
    “是。”
    “你要如何带我走,我可是……”凝心犹疑道。
    “贫僧娶你。”镜顽仍是不咸不淡地扔下话,神情却正经严肃。
    凝心心中终于掀起惊涛骇浪:她要赢了!
    她心里迅速想着如何将镜顽骗到暖花阁,小心地开口:“娶我?可我是暖花阁的人,即便要娶也需要知会鸾娘。”
    她没有说,要赎身才能带她走,她的身价可是五千两白银。但这不重要,出家人两袖清风,他哪儿拿的出银两。她不过是要他出现好叫她赢了这场赌局。
    至于后果,大不了到时她再向他赔罪。
    “贫僧明日便来。”镜顽十分认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望向她,有着十分的确定。
    “你……真的愿意娶我?”凝心心跳的飞快,再度确认道。
    “嗯。”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镜顽望向她,低声道:“贫僧没有不喜欢你。”
    凝心心头一颤,她有些不敢相信,那双疏离的眼眸此刻却是认真地凝望着她。
    他说没有不喜欢她,意思就是喜欢她?他居然真的喜欢她。
    凝心有片刻的动摇,利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不大好罢?可是自己这么久以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喜欢她吗?不是什么大事,就再骗他一天,明日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定好好向镜顽赔罪。
    “那你明日一定要来,我等你。”凝心开了口,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她最终还是决定利用他。
    “好。”
    山林之间,夜露满枝,镜顽持着剑一步步往寺内走,决意今日向师父剖白,可他却扑了个空。
    “师兄,师父何在?”镜顽寻了云心问道。
    “师父今日去灵缘寺论禅了,还未归来。”
    镜顽沉默地点点头,也罢,明日再告诉师父罢。
    殿里的佛像金身未曾褪色,仍旧拈花带笑,桌前供奉的梧桐皆已半枯,朱红的漆柱表层有些脱落,满殿的檀香暗遗,香如蒸云,袅袅而起。
    诸相从心起。
    镜顽从来明白,从他盼着她的信,为她下山之时,心念已动。
    他跪在佛前轻轻叩首,双手合十,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难得的艳阳天,只是冬日的太阳毫无暖意,只能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凝心从早就在暖花阁等他,直到傍晚,镜顽才踏进暖花阁。
    她故意站在楼台的正中央,吩咐了惜玉待会如何陪她做戏,更请了承嘉王在一旁的厢房里等着看戏。
    她今日势必要赢。
    暖花阁日日莺歌燕舞不绝,觥筹交错中,男女调笑声十分放肆。阁内富丽堂皇,金妆银裹,客人们握花掷酒,脂香粉腻,一派奢靡。
    镜顽一身白袍,方踏入一步,就被迎客的龟公拦住,倒还是颇为客气,解释道:“小师父,这里可不是寻常酒楼,是花楼。”
    “多谢施主,贫僧知道。”镜顽客气回道。
    这下龟公倒是愣住了,也不再作阻拦,只同一旁的伙计嘀咕:“和尚也来逛花楼?”
    镜顽一身寡淡的纯白在这奢靡之地十分惹眼,来往的花娘客人无不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和尚怎么来青楼啊?”
    “思春呗,哈哈哈哈哈。”
    “暖花阁名不虚传啊,连和尚都慕名而来。”
    镜顽依旧面不改色,神情冷淡地四处寻人。而后便看到了在高台之上的凝心,她似是很欣喜,笑容满面地准备跑下来,却被一旁的婢女拉住了,摇头示意她不得妄动。
    她挣了挣,表情有些僵硬,只得无奈地转头看镜顽。
    镜顽向她走去,一步又一步,十分守礼地站定在楼下,抬头坚定道:“施主,贫僧来娶你。”
    满座哗然,怀抱着美姬调笑的客人们纷纷停了下来,向这两人投去诧异的目光。
    “和尚娶妻?娶青楼女子?”
    “哪儿来的和尚啊?现在佛门都出些花和尚吗?”
    “瞧这身打扮,应当是济法寺的和尚罢。”
    “哪个济法寺?”
    “咱们镇中还有哪个济法寺,不就是那个。”
    “啧啧,济法寺怎么出了这样的和尚,主持治下不严。”
    “看来济法寺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一时之间,流言纷至沓来,一声比一声高,甚至掩过了那曼妙的丝竹弦乐,舞姬们虽未停下,仍旧向那白袍僧人投去惊讶的目光。嘲笑声、暗嗤声,轻蔑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往镜顽身上扎。
    镜顽视若无睹,只静静望向她,冷俊的面容上,那双眼澄澈如明月。
    凝心在高楼之上低头看那仰望她的白袍僧人,忽然万分惶恐。
    那厢却传来一声轻笑,她目光一瞥,是厢房里的承嘉王噙着笑向她举杯示意——你赢了。
    凝心还未开口,鸾娘就已急匆匆地赶来,这大堂里人声鼎沸,她听了婢女禀报便立刻出来瞧瞧。
    “这位小师父为何来闹事?”鸾娘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仍旧细声细气地问道。
    “贫僧不是来闹事,是来娶妻的。”镜顽低头行礼,一板一眼地答道。
    鸾娘上下打量他,掩唇笑道:“娶妻?娶谁?”
    “娶凝心姑娘。”
    鸾娘这才敛了神色,朝凝心瞥去,凝心冲她使了使眼色摇摇头。鸾娘何等的人精,立马便明白了是凝心那丫头之前那个赌局。
    她居然真的让和尚动心了!
    鸾娘望向那和尚冷淡的面孔,眼神却是干净认真的。
    她心中叹道,可怜。
    于是软了语气:“那小师父不如移步同我谈谈,这娶妻可是大事。”
    “好。”
    鸾娘做了个请的手势,镜顽随她一同入了厢房。
    凝心看着那白袍掩在门后,心跳得飞快,惶恐已大过了那赌赢的惊喜。
    她想着镜顽那认真的神色,觉得这个谎似乎再也没法向他解释了。
    “小师父,暖花阁有暖花阁的规矩,你要娶她可要为她赎身才行,凝心的身价可是五千两白银,待花会一开,则会不断竞价,价高者得。若你想现下带她走,按暖花阁的规矩须得给叁倍价钱,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白银。”鸾娘温声细语地同他说,笑容不减,其实是想打发了他,叫他知难而退。
    镜顽却并没有多么惊讶,好似那天价也不过尔尔,他只是稍作思考便道:“只要给一万五千两便能带凝心走吗?”
    “没错。你替她赎身,她便恢复自由身,要嫁要娶自是随意。”
    “好,贫僧改日就来。”镜顽微微低头,行了礼告辞。
    鸾娘暗笑,其实这人也很好打发,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这是一万五千两的天价。
    镜顽已走出厢房,凝心仍在阁楼上等着,见他这么快出来有些忐忑。
    “镜顽,我……”她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施主,贫僧改日就来娶你。”镜顽仍是云淡风轻,他看着她,笃定地开口。
    凝心一慌,却瞥到慢吞吞出来的鸾娘,鸾娘朝她挑眉笑了笑,凝心立刻心领神会——鸾娘已帮她收了烂摊子,打发了镜顽。
    于是凝心也绽开笑容,故作期盼道:“那我等你。”
    “好。”
    那白袍僧人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凝心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些议论她全都听到了,她十分愧疚,但这也没法,若不是承嘉王非要如此,她不会让镜顽陷入非议的。
    是吗?心底微弱的声音想要反驳她,也在提醒她,现在冲出去向镜顽谢罪,一切还来得及。
    我没法向他赔罪了,他这样认真的表情,我要怎么告诉他我是在骗他?没事的,鸾娘已经打发了他,他不会来娶我的。
    凝心不断说服自己,忽略那隐约的不安与心痛,施施然往承嘉王的厢房去。
    “王爷,我赢了,你何时迎我入府?”凝心进了厢房,抚了抚发髻,抬头望他,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承嘉王大笑,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挑起凝心的下巴,轻佻道:“让本王先尝尝美人的滋味再迎你入府。”
    凝心倒在承嘉王的怀中,手不规矩地四处摸了摸,而后看那承嘉王变了脸色,身形一晃便巧妙地躲闪开,端的是千娇百媚,她推开承嘉王笑道:“王爷说笑了,凝心入了王府,王爷还尝不够?”
    承嘉王抱了个空,看她倚在门框,如春日柳枝般柔若无骨,眼波流转,直将他心火勾起。
    承嘉王笑道:“好好好,过两日便来迎你。”
    “凝心便恭候王爷了。”凝心端起茶盏,在盏边落下唇印,施施然递给了承嘉王。
    承嘉王顺着那只纤细的手往上看,瞥见那留着唇红的杯盏,笑着端起那杯茶,对准残留的唇印一饮而尽:“等着本王。”
    “恭送王爷。”凝心嫣然一笑,待承嘉王离去才拉下脸来。
    烦躁,她居然十分厌烦承嘉王那轻佻的模样。
    镜顽走在街道上,天已黑了,乌云一片片地压下来,四处的店面点了灯火。他往镇外走,路过全宝钱庄的时候,眼神在那金光闪闪的招牌上稍作停留,随即握紧了剑,一刻不停地往寺里赶去。
    今日暖花阁一行引起轩然大波,他必得脱离师门,才能不连累济法寺声誉。
    他方踏入寺内便敏锐地察觉了寺内气氛不同,师兄弟们看他的眼神闪躲,彼此之间隐晦地对视之后,俱是心照不宣地低下头。
    镜顽了然,不避不闪地拦下一位师弟问道:“师父何在?”
    “师父在正殿内。”那师弟低头嗫嚅着回答他。
    他道了声谢便往正殿去。
    慧定大师正在殿内礼拜,流言猛如虎,那些风言风语早已传到寺内,来礼拜的百姓好似十分为难地同他说了有济法寺的僧人逛花楼,迷恋青楼女子。
    慧定大师笑笑不语,谦和地送走香客。
    那些窃窃私语和隐隐看好戏的神色他再明白不过,人心如此,巴不得看人笑话来满足自己内心阴暗的私欲。
    他不欲追究,可当镜顽放下佩剑,径直跪在殿外求他将自己逐出师门之时,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镜顽,你在胡说什么?”慧定大师皱眉问道。
    “弟子道心已乱,不配为僧。”镜顽跪在殿前,向慧定直言道。
    “镜顽,即便你从未受戒,但向来持戒奉行,不曾逾越,如今何出此言?”慧定不可置信,又联想到今日的流言,不觉十分头痛。
    “心念一动,即为破戒。弟子动了情念,弟子想要娶她。”镜顽直视慧定大师,眸中一片清澈,十分决然。
    慧定大师还有什么不明白,今日的风言风语,跪在他面前的得意弟子。他沉声道:“是那青楼女子?镜顽,你不谙世事,也从不近女色,那必然是那青楼女子刻意接近,可这样的女子定然有所企图,未必……”
    “师父!”镜顽抬头,第一次无礼地打断了他向来敬重的师父,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她很好。与她无关,是弟子道心不稳才动了情念。”
    慧定大师也觉自己失言,叹道:“为师并不是想非议他人,只是你不过二十出头,实在不懂人心难测。”
    “是弟子动情,与他人又有何关?弟子知道师父担心弟子,但弟子心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
    “镜顽!”慧定大师走近喝道:“红颜枯骨,刃之蜜甜。如今你只是被美色所迷,真成了俗世鸳鸯,不过是相看两厌罢了。”
    “弟子明白,弟子也并非为色相所迷。”镜顽看着慧定大师,眼神柔和,似是在回忆:“弟子只是想长伴她身侧,听她谈天说地。鸳鸯也好,怨侣也罢,弟子如今只争朝夕。”
    “糊涂!为师不准,你自去思过!”慧定大师摇头,眉目间皆是厉色。
    “弟子一定要娶她。若师父不准,弟子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师父准允为止。”镜顽也十分固执,不肯退让。
    “你!随你罢。”慧定大师气得不轻,转身便离开了佛殿。
    这寺内人来人往,僧人们路过他皆目光一扫,佯作无事般,只有云心前来劝他:“师弟,何必执着?向师父认个错,断了这个念头罢。”
    “多谢师兄,我心意已决。”镜顽仍旧不卑不亢地跪在原地,并不动摇。
    云心看着他,只余叹息。
    天彻底黑了下来,寺内的灯火俱灭,唯余一身白袍静静跪在佛殿外。
    直到晨光熹微,镜顽仍旧跪着,他神色平静,慧定大师出来见他仍旧跪着,不由拂袖而去。
    已开寺门,香客络绎不绝,见有僧人跪在殿外,不住窃窃私语:“哎这个就是那个流连青楼的花和尚罢。”
    “是他罢,不然为何跪在此处,我还未曾听闻济法寺惩治过僧人呢。”
    “活该!出家人还动色心!”
    那些蔑视的目光,嘲讽的闲言碎语落入他耳中,镜顽仍旧面不改色,他跪在那儿,仿佛与世隔绝般,只一心等着师父松口。
    日落时分,慧定再次到他面前,问道:“镜顽你还不认错?”
    “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但弟子决意要娶她,还望师父恕罪。”
    镜顽脸色已有些苍白,仍旧冷静道。
    “冥顽不灵!”慧定再次拂袖而去。
    周遭又静下来,僧人们皆恨不得避开他,根本不往此处来,云心看着那个固执的身影十分担忧。
    直到第叁日,镜顽仍旧固执地跪在佛殿外,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青,仍旧睁着眼望着殿内那尊金身佛像。
    云心十分不忍,去求慧定,慧定闭了闭眼,仍旧道:“由他跪着罢,他自会放弃的。”
    而暖花阁内,承嘉王这两日时常来缠着凝心,但始终没有来迎人,凝心不松口,非要迎她入府才愿委身于他。
    这夜承嘉王终于按耐不住,将令牌扔给凝心,一把抱起凝心往床榻去:“王府的令牌给你,本王明日必来迎你!今日从了我罢。”
    凝心推拒几次,见他满脸欲色,心中更是厌恶不已,但令牌一丢,她的眼睛亮了亮,衡量道:“王爷可得说话算话啊,否则凝心可不依。”
    “本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唬你!快叫本王好好亲热一番。”承嘉王急不可耐地剥开凝心的衣裳,丢下床褥。
    凝心心中厌恶也只得忍了,这是她要的结果。要进王府,她这副身子也只能给承嘉王了。
    她便拿出被鸾娘调教过的手段,开始婉转逢迎。
    她看着承嘉王急色的脸,不由想到那日下雨递给她一只芋荷的冷淡僧人。
    镜顽。
    破身的痛苦袭来,她还在想着那人冷冽的面容。身体的痛苦如此鲜明,她仍旧假意媚叫,一副快意的模样。
    便当作是镜顽,是镜顽在要她。
    芙蓉帐内,被翻红浪,初时的煎熬过后便是浪涌般的快感。她在承嘉王身下婉转承欢,极尽能事。
    那室内春光无限,暧昧低语不断,红烛燃尽的灯花一滴滴落下。
    山里的雪也飘了下来。
    那干净的雪花一片片地落在镜顽眉间,他昏沉的头脑因这沁人的冰凉有了一丝清醒。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双腿已动弹不得,只是凭着一股毅力执着地跪着。他惯穿的白袍虽然已是剪绒的棉衣,但因跪了叁日,也只余满身的湿气。
    那双冻到青白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在双腿之上,长剑放在一旁。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尊佛像,佛像仍旧悲悯,似乎在叹他的冥顽不灵。
    他强撑着继续跪着,直到雪覆满山头。风雪交加,长剑早已被掩埋,庭院里的积雪甚至快要掩住他的膝头。镜顽茫然地环顾四周,看那皑皑白雪落在朱瓦之上,竹叶飘落,红梅已绽,掩映在白雪之中。
    他想起往年济法寺下雪之时,他站在佛殿之内眺望寺内,半枯的梧桐树上一片纯白,青竹深深,红梅怒放,时而扑簌簌抖落积雪下来。他内心是无波澜的,只觉这天地之间的白与黑不过是四季更替。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从未在他眼中,美丑于他并无分别。此刻他僵硬地跪在地上,看着这场大雪却恍神想到:不知凝心见过山中的雪吗?这原是很美的。这红梅亦很美,像她爱穿的那身红衣。寺里的竹叶不似那日她折船的那些柔软,但年岁已久,十分葱郁,也是好看的。
    她曾带他去赏花,可惜冬日的花太少了。待他娶了她,他再也不会避开她伸来的手,他会主动执起她的手,等到明年带她去赏春日的烂漫山花,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在雪地里无声地笑了笑,僵硬的面孔上是个罕见的温柔笑容。
    可下一刻他却失去意识,安静地倒在了雪地里。那固执的僧人倒在雪地里,风吹过他苍白的脸,雪轻轻落在他紧闭的眼,那身白袍与雪争辉,好似他本就如雪一般纯然。
    云心这夜本就十分担忧,夜里风吹得纱窗呼呼作响,他迷迷糊糊醒来,见外头一片白茫茫,想起镜顽就心头一惊,立刻冲进佛殿外。
    而镜顽已倒在地里许久,浑身冰凉,云心惊惶地大叫,引来几个师弟将镜顽搬回寝屋,又命人速去烧热水熬药。
    慧定也被惊动,一瞧他向来爱护有加的弟子惨白着脸,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也是心头一震,差点晕过去。
    “师父!”云心上前扶住慧定。
    “不用管为师,先照顾镜顽罢。”慧定摇摇头,十分疲惫,他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待镜顽醒来告诉他,为师准了,由他去罢。”那苍老的声音落下,带着无尽的倦意与心痛。
    很冷,但凝心还在等他。镜顽发了高热,烧得昏昏沉沉,恍然还以为自己跪在殿外,在冰天雪地中求师父允准。他好似知道自己体力不支,但念着凝心,始终不肯倒下。
    “求师父允准。”即便在睡梦中,他仍固执地请求。
    云心看着他烧得糊糊糊涂还念着下山的模样,心头也是百感交集。
    一整夜云心都在照顾他,直到那高热退下才松了口气去歇息。
    镜顽醒来之时已过正午,他身体僵硬,但开口便问道:“师兄,师父允了吗?”
    云心被他吵醒,无奈道:“师父允了,你昨日发了高热先好好休息罢。”
    镜顽一听,立刻掀被而起,一边拿起他的剑说道:“劳师兄挂心,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去拜别师父。”
    “哎!”镜顽!”云心想要拦他,镜顽却已摇摇晃晃跑了出去。
    “师父,弟子不肖,这便下山了,望师父保重身体。”慧定不愿见他,紧闭房门,镜顽只得在门外开口,重重磕了叁个响头。
    他起身决绝离去,慧定在门内看他单薄的身影,深深一叹。
    镜顽头还有些晕,但仍强撑着下了山,来到了全宝钱庄门前。
    全宝钱庄不仅仅是钱庄,暗地里还做些了不得的交易,以物易物最是寻常。
    全宝钱庄的庄主性情古怪,最好宝剑,私下便命人见了宝剑即去询问再高价收入。
    镜顽的週遮剑是把宝剑,银光闪闪,剑身利落,削铁如泥,全宝钱庄的人已盯上过很久,问询过无数次皆被其拒。
    镜顽对全宝钱庄早有印象,此刻便持剑进了店中,开口道:“贫僧来做交易,用这把剑。”
    掌柜的早就认得这把剑,连忙问道:“小师父您确定?”
    “确定。”镜顽点头。
    “那劳烦您跟我来,这个交易须得我们阁主亲自过手。”掌柜客气地伸手邀他进内阁,镜顽缓缓跟上。
    内阁里有暗室,倒是富丽堂皇,掌柜的差人去请阁主,不一会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便走了出来,大喇喇地居于主位。
    “你来做交易?”阁主见是一位僧人倒是来了点兴趣:“出家人持剑?”
    镜顽从剑鞘里抽出週遮剑,那宝剑锋利,似划开空气,铮然作响,寒光凛凛。阁主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目光牢牢被这柄宝剑所吸引。
    “是,此剑名为週遮。”妙镜顽从容道。
    “好剑,妙!”阁主甚为满意,难怪手下一直为他追寻这把剑,确是名剑:“你想要什么。”
    “白银一万五千两。”镜顽开了价。
    对于全宝钱庄来说一万五千两倒也不算天价,阁主挑了挑眉:“虽说这把剑确是妙极,可你一个出家人为何要这么多钱?”
    “贫僧自有用处。”镜顽却不答。
    “好,我这儿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仅仅是要剑,我是要剑的主人亲自将这把剑在我眼前折断,那么交易才达成。我喜欢看名剑折断,很有意思不是吗?”那阁主古怪地笑了,笑声嘶哑,阴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将剑折断,这一万五千两便归你了。你可还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抬来数个木箱一并打开,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镜顽有些怔忡,他知道一万五千两是个天价,但并不知道一万五千两是这么的多,他看了看摆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週遮。
    对于持剑之人,剑与性命无异。这把剑自他出生时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许是父母留的遗物。师父如何劝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着此剑修行,其实分外爱惜。
    他以为典当不过是将此剑易主,没想到是要亲自折断。镜顽本就苍白的脸色现下更为白了几分。
    他长久地凝视这把剑,再度爱惜地轻触了触,便抬头果断道:“可以。”
    阁主笑了:“那么现下便折断罢。”
    镜顽低头,左手抚上剑身缓缓收紧,剑刃锋利,他手心刹那便涌出血色。他不断收紧左手,右手执剑,闭眼一用力将剑决然折断。
    刺耳的剑鸣声响起,镜顽头痛欲裂,阁主大笑不止,连连叹道:“好!好!果然是宝剑,折断的声音甚为动听。断剑留下,这些银两归你了。”
    有仆人迅速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和着血色的断剑。镜顽最后看一眼那把长剑,断了的剑好似失去所有锋利,如同朽木一般死寂。
    他终于放下了那把剑,以这样未曾设想的方式。
    镜顽的左手鲜血淋漓,隐隐颤抖,仍旧守礼地弯腰道了谢。
    “这么多银两,你一个人也拿不走,我差人送你罢。”阁主实在好奇,到底是何事要一个连拒多次的出家人今日一把折断自己的用剑来换取钱财。
    镜顽也不推脱:“多谢阁主。”
    仆人们便抬着箱子跟在他身后,他先请仆人们将这些抬进暖花阁内院,潦草地扯了块帕子将手缠上便去请鸾娘。
    听人来通报那和尚又来了,鸾娘无奈地下来,想着这次必要把话说清楚,不拿出一万五千两是带不走凝心。
    可她到了内院,看了看周遭摆的满满当当的数箱白银,也还是愣住了。
    她这些年风风雨雨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和尚带着这么多银两来青楼的场面她委实没见过,她惊疑不定:“小师父,你这是?”
    “按暖花阁规矩,若在花会之前,出叁倍的价钱便可买断魁首。贫僧来此替凝心赎身。”他冷静地答道,鸾娘惊讶不已,居然真的是来替凝心赎身的。
    出于习惯,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银两,确是真金白银,她简直不可置信:“小师父,你这是从哪儿来的钱?”
    镜顽以为她是担心此钱来路不明便轻声解释道:“这些银两都是贫僧从正途得来的,施主不必担心。”
    她不担心,她惯会看人,瞧得出眼前这和尚是个面冷心热的。她只是想不通,暖花阁立此规矩已久,但从未有人践行。现下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她眼前,这天下倒真有痴情人花了天价来为心上人赎身,而那痴情人竟还是一个和尚。
    她不过是为了打发他才说的,根本没想过他真的痴情至此。
    “小师父,你可决定了?这可是一万五千两,一旦交出,可就不予退还了。”鸾娘合上木箱,走上前提醒道。
    “是,请将凝心的身契予贫僧罢。”镜顽倒是斩钉截铁。
    “好!爽快。”鸾娘转身便去暗阁里取了那锁上的身契,她下楼时见那僧人面色苍白,仍旧静静站着,十分耐心,又想到凝心的赌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忍。
    但她始终是看着凝心长大的,前头便是康庄大道,她没理由坏了凝心的好事。
    “小师父,给。”她还是挂上了招牌的殷勤笑容,看那僧人珍重地收下那身契,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满意地合上。
    他拿着那身契缓步走到一旁的银烛前,毫不犹豫地借火点燃了那纸身契。
    “小师父!”鸾娘惊呼出声:“你这是何意?”
    那纸在火烛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残余的火星翻涌,不慎烧红了镜顽的指尖,银烛花晃,映照他的容颜,那僧人只是含笑望着那灰烬,低声道:“从此她便自由了。”
    鸾娘心惊,一万五千两买来一纸灰烬,换她从此自由。凝心好运气,这份真心就连鸾娘这个常年在风月场混迹得铁石心肠的人,瞧了也颇为动容。可是,凝心却是一心要进王府的,她不过是骗这个和尚的。
    “那施主,贫僧现下可去寻凝心了罢?”
    “她……”鸾娘欲言又止,抬头便见惜玉正端着水在门后偷听,便使了眼色命惜玉去叫凝心速速起来收拾。
    “稍等,她懒得很,还未起呢。”鸾娘一个劲打哈哈,镜顽倒是并未多疑,道了声好就安静等待着。
    不过一盏茶功夫,惜玉向凝心禀报后迅速替她更衣梳妆,掩去满身的欢爱痕迹,这才下去请请镜顽移步。
    凝心听到镜顽来寻她之时是有片刻的慌乱的,昨夜她才同承嘉王行了事,不一会承嘉王就要派人来接她了。镜顽却在此刻来了,她本想问鸾娘为何放她进来,但念着镜顽在等待也只得按下。
    她想,不若今日就向他剖白,讲清楚一切原委。
    可当她看见他,她便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镜顽依然一身白袍,今日却未持剑,只是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些布。他伸出右手,疏冷的一张脸上是难得的温柔,含笑唤她:“凝心,我来娶你了,跟我走吧。”
    第一次他没有叫她施主,温柔唤她的名,锋利的眉眼溢满温柔,像秋漓湖里清澈的水一层层荡开涟漪。
    凝心的心中霎时悔愧交加,她强打起精神,佯做无事道:“镜顽,你这是说什么?你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娶妻?”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干净温柔的笑容从镜顽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他僵硬地看着她,下意识想去抚剑,却又摸了个空,脸上有种隐隐的茫然。
    凝心一颗心被针扎一般,却还故意夸张笑道:“我之前同承嘉王闹别扭,才一时伤心以为自己喜欢你。你应该没有当真罢?说来也要多谢你,昨日那句顽笑话被承嘉王听了去,他才明白了对我的心意,今日便来迎我。”
    她没有办法,她不能说自己只是把他当做赌局里的一枚棋子,她只能编了个谎言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卑鄙。
    “你喜欢的其实是他?”镜顽怔怔问道,缓慢地收回手。
    “是。”凝心其实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旧强迫自己正视他。
    她以为镜顽会失态,会怒斥她。但那双眼却只是终于从迷惘中挣脱,他再度轻笑起来,定定看着她良久,那笑容像是一面被强行拼起的碎镜,明明是漂亮的却千疮百孔,他轻声道:“这样啊。”
    半晌又如梦初醒般,有些迟缓地在身上四处摸索着,只摸到一串檀木佛珠:“贫僧身无长物,倒是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贺礼。”
    “不必了,心意到了便可。”凝心强撑着,收紧手指,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那样的刺痛却抵不住心头泛滥的酸楚。
    他摸了摸那佛珠,还是慢慢收了起来,轻轻垂下手,平和地看着她道:“那便恭喜你嫁与如意郎君。之前的事还望施主别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她强笑道。
    “那贫僧先行告辞了。”他双手合十弯腰对她行了一礼。
    “那就不送了。”凝心低声道,那僧人已转身平静地穿过这醉生梦死之地。他一身白袍,周遭皆是莺歌燕舞、男女调笑声,他却好像隔绝了这一切,独赴圣地一般朝前走去。
    那干净的白袍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凝心才惊觉自己这样望了许久,狠狠闭眼,正了神色回房。
    她还未发觉,她的指甲嵌得那样深却还未松开紧握的手。
    凝心坐在梳妆镜前,不断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起码他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赌局接近他的。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姑娘,承嘉王的轿子已到门外了。”惜玉来禀。
    “知道了,我待会就下去。”凝心看着镜中的自己,正要再妆饰一下。
    鸾娘却推门而入:“凝心,方才那和尚来了,他……”
    “鸾娘。”凝心不愿再提起镜顽,立刻打断她:“别再我面前提他了,承嘉王的轿子已到了,我马上就要进王府了。”
    鸾娘一时安静下来,转而道:“王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好,凝心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再没有比那更好的去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鸾娘你不为我高兴吗?”凝心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语气隐隐激动起来。
    “高兴,当然为你高兴。但若是王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回来同我说,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鸾娘抚了抚她的发,苦口婆心道。
    凝心满不在乎地笑:“王府之中还能有什么不好,鸾娘你就少操心罢,我要走了。”
    “去罢。”
    鸾娘无可奈何,这深宫大院又岂是凝心想的这么简单的,但愿承嘉王待她好罢。
    镜顽慢慢地走出暖花阁,呆呆地停在一旁的小巷里。
    其实凝心一直在骗他,他一直隐隐感觉得到。
    只是他动了心,不忍见她皱眉难过。
    他骗自己,也许她是真心的。
    如今不过是预料之中罢了,她果真是骗他的,她喜欢的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她难过时的无聊消遣。
    可是她却又真的曾挡在他身前,也真的解下衣衫说要将自己交给他。
    为何?他想不明白。
    不一会儿,他便见一顶大红的花轿停在暖花阁门口,他看着凝心由婢女扶着,满面春风地踏上花轿。
    痛吗?是会痛的啊。手上的伤好似这时才发作,他左手隐隐颤抖起来。镜顽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兀自扯起嘴角。
    罢了,这是凝心喜欢的人,她要嫁与她的如意郎君,他应当恭喜的。
    镜顽缓慢地合起手掌,那缠着纱布的左手还隐隐作痛。他目送着那顶简陋的花轿,对着那远去的花轿珍重地行了一礼。
    但愿她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凝心坐在轿中,看着这简陋的花轿,十分嫌弃。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庙那日,她被绑着在佛像面前同镜顽拜了叁拜。
    夫妻对拜,才谓成亲罢。
    她现下就是一个送进去的妾室,自然是没法拜堂的。
    她的思绪飘散,总是落在镜顽身上。
    半晌她摇摇头,否决自己。
    想什么呢?佛祖可不保姻缘。佛前拜堂,还是同佛门子弟,这可是大不敬啊。她与镜顽又怎能算成亲呢?
    将近傍晚,镜顽缓慢地走过热闹的街道,人群喧哗,他茫然地走过这座熟悉的镇子。
    一夕之间,他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长剑,可凝心的喜欢却也是错觉。
    她带他看红尘花月,而后轻轻笑着告诉他只是顽笑罢了。
    他因她看懂万物有灵,却看不懂她。
    他为之放下剑的人,现下又当放下了。
    情爱之苦是什么样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难道会比那些饱受灾锅的百姓之苦更苦吗?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爱恨难断,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较?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风吹雨打的石桥,店中的客人们都在不断饮酒,有人烂醉如泥,痴痴傻笑,状若癫狂。
    他也很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离师门了,是可以饮酒的,但他最终只是静静离去了。
    重回济法寺之时,他只是想请师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爱幻灭,怎会真的只在一夕之间?
    他信誓旦旦地对师父道只争朝夕,如今确如昙花一现。
    云心见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惊异不已。镜顽依旧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纱,也未曾持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
    “镜顽怎么了?”云心上前关切问道。
    “师兄,我没事。师父何在?”镜顽看向他,声音极低,仿佛十分虚弱。
    “师父在寝屋休息,你去罢。”云心拍拍他的肩。
    “师兄同我一起去罢,这些日子劳师兄费心了。”镜顽冲他轻轻一笑,云心却更诧异了,镜顽不甚爱笑,总是板着一张脸,此刻笑起来分明十分动人,然而云心却只感觉到他的悲伤。
    “师弟……”
    “师兄走罢。”镜顽已转过身向前走去。
    寺内仍是雪白一片,慧定门前也是一堆厚雪,镜顽又欲低头跪下,慧定却开门走了出来,扶起他问道:“不必跪了,镜顽你为何回来了?”
    “师父,弟子……会错了意罢,她原来喜欢的不是我。”镜顽轻声道。
    慧定一惊,皱眉仔细打量他,见他左手纱布上隐有血迹,长剑亦不在身侧。
    “何出此言?镜顽,你的剑呢?”
    镜顽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左手,平静道:“折了。”
    慧定愕然,那把剑从他捡到镜顽之时便在镜顽身侧,镜顽持剑修行,长大成人。
    他曾多次劝镜顽放下这把剑,方可了断尘缘。镜顽却不肯,道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
    慧定训过他无数次,尘缘未断,如何受戒?
    少年镜顽却道:“未曾受戒,弟子也不会破戒。佛在心中,我自清净。”
    镜顽从小到大都十分固执,他不肯放下的东西他决不放下,那把剑如此,要离寺亦是如此。
    而现下镜顽却说剑折了?
    “为何?”慧定也想不通,为何镜顽不过下山半日,就折了剑成了这幅模样。
    “为她。”镜顽心平气和道。
    “既如此,你又怎会会错了意?她分明是从未喜欢你。镜顽,糊涂啊!”慧定痛心疾首,看着这个自己爱护长大的弟子形容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大声斥道。
    “弟子也不明白,因此来求师父指点迷津。”镜顽仍是低眉顺眼。
    “你可有悔意?”慧定问道。
    “弟子不悔。”镜顽毫不犹豫道。
    “为何?她骗你为何还不悔?”
    “那也是弟子情愿的。”镜顽强笑道:“无妨。”
    云心在旁听着,想着镜顽在佛殿外不声不响地跪了叁天叁夜,最后只落得一句会错了意,不可谓不心痛。
    慧定轻叹:“有贪心离贪心如实知。有嗔心离嗔心。有痴心离痴心。略心散心。下心举心。掉心不掉心。寂静心不寂静心。不定心定心。不修心修心。不解脱心解脱心。皆如实知。  是名他心智证通。”
    镜顽有一瞬的恍然,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又呆滞地望向师父。
    “你可知即便是为师亦未曾能看透他人心中所想,你年纪轻轻又如何看得破人心呢?人心莫测,情爱更是如朝露般缥缈,多少痴男怨女飞蛾扑火,不过落了一身伤。”
    “镜顽,为师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不过只有二字劝你——放下。若你想不通,自去那塔上自省罢。”
    “弟子遵命,多谢师父。”镜顽仍旧不解,但也只得领命,径直就要往山塔而行。
    云心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抿抿唇,自去收拾了被褥吃食准备送上去。
    他这师弟大病初愈又落了情伤,去那森冷的高塔之上如何受得住。
    镜顽是个死心眼,他若不给他送些被褥吃食,镜顽必定又会傻愣愣地自省。
    云心去时,镜顽果然持着石块在岩壁上刻字,他潦草地写,云心只瞥了一眼就见满目的不可得。
    痴儿。云心轻叹。
    他放下被褥吃食便静悄悄地离开了,镜顽仍在刻字,双目无神,似是陷入沉思。
    他刻了半日,倦极便躺在云心准备的被褥上和衣而睡,整整叁日,镜顽恍恍惚惚,往日她在身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地刻了句不可得。
    他不知刻了多久,直到这夜他突然醒来,寒意满身。
    镜顽起身遥望,塔外大雪,明月高悬,泉眼冰寒,草木皆白,所到之处,满目琼瑶。
    他慢慢走出去,风雪吹衣,月色皎洁,刹那之间他便顿悟。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这雪夜依旧很美,他伸出手去接,那雪落在他掌心,片刻即化。
    镜顽笑了,原是刹那芳华。
    情念如雪,积雪本当消融。
    不可得。
    如春种谷,令秋不熟终不可得。
    犹树生果,欲使不落终不可得。
    种离根本,欲令不别终不可得。
    他回身望向殿内,古佛安然不动,悲天悯人,净瓶里一如寺内供着半枯的梧桐。
    镜顽望向来时路,一旁是半枯的梧桐,一侧是未开的合欢,皆被大雪覆盖。
    镜顽伸出冻得发青的手,轻轻摘下一束合欢叶,那绿叶舒展带着积雪。
    镜顽走进塔内,微微笑着往净瓶里轻轻放下这束合欢,他的动作那样轻,抽离之时却又毫不犹豫。
    “刹那芳华。”镜顽大笑着出了塔,那磊落的身影在雪中风姿不减。
    那翠绿的合欢与半枯的梧桐挨在一起,积雪蹭在梧桐叶上,不一会儿却也融成水消失不见。
    “师父,弟子前来拜别。”镜顽再度在慧定门前叩首。
    慧定很快推门而出:“你想通了?为何还走?”
    “弟子想通了,欲得苦海倾,当使爱河竭。”镜顽的表情明朗,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弟子不肖,留在寺内不过是连累众人声誉,师父不必忧心,弟子要去寻自己的道了。”
    慧定本想再劝他留下,可见他双眼澄澈,隐隐有超脱之意,沉默半晌,只叹了句:“去罢孩子,去寻自己的道罢。”
    有道者得,无心者通。慧定拦不住的,镜顽去意已决。
    “师父保重。”镜顽重重磕了叁个头,再没什么犹豫往山下去,渐渐消失在雪夜里。
    他离开了这座镇子,一路游历,镜顽身无分文,时而化缘,时而靠野果果腹,这一路看尽众生相,他如风吹云般四处漂泊却怡然自得。
    而不过十日,凝心却在王府之中吃尽了苦头。承嘉王妻妾众多,她甚至算不得侧妃,只能算作陪房。
    她这才明白鸾娘欲言又止的难处。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比暖花阁里花娘争客来得更为阴毒。承嘉王只有初时的叁四日在她房中流连,便再也不见踪影。
    而那位金尊玉贵的王妃不能随意发落那些有名有姓的侧妃,却恨毒了她这个低贱的青楼女子,明晃晃地责罚她。承嘉王清楚却也当作无事发生。那些压她一头的侧妃更是落井下石,让她吃尽苦头。
    这日她在花园假寐,无意听到承嘉王追着那端庄的王妃而来,哄道:“心肝儿,你这是作甚么给本王摆脸子?”
    “还不是你那宝贝心肝,目中无人,眼里压根没有我这个王妃。”
    “那个凝心?”承嘉王问道。
    “自然是她。”王妃别别扭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承嘉王一把揽她入怀,哄道:“这有什么?若是惹你不快,随意打杀了便是,左右不过一个低贱的陪房,还不是由你处置。”承嘉王亲她一口,手不规矩地解了那王妃衣裳:“不提她了,心肝儿,本王想你许久了。”
    “哎呀王爷……”王妃这才转怒为喜,同他厮混在一起。
    那交迭在一起的身影直叫凝心作呕,她心头怒火滔天。
    打杀了便是?这就是她忍气吞声的结果?这就是她盼望的荣华富贵?
    她再不能忍,悄声离开逃回了暖花阁。凝心很快便寻了鸾娘商议,她若要逃开,就得拿回承嘉王赎她的身契,否则最终也得落个身首异处。
    鸾娘听她一番话本是十分不忍,一听此言却愕然道:“你的身契不在承嘉王那儿啊!谁同你说是承嘉王为你赎身的?”
    “那是谁?”凝心惊疑不定,心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是那和尚啊,他那日就是替你赎了身才去见你的。”鸾娘不敢相信:“他居然没同你说?”
    凝心白了脸,强笑道:“怎么可能,鸾娘你胡说什么?何必这样哄我?他一个两袖清风的和尚,哪儿来的五千两银子赎我?”
    鸾娘神色复杂,又觉说出这话十分残忍,但她不得不正色道:“凝心,不是五千两,是一万五千两。那个和尚拿了一万五千两赎你。”
    “而且,他拿到你身契便一把火将将它烧了个干净。他说,这样从此你便自由了。”
    鸾娘的声音仍旧一如既往的轻柔,落在凝心耳中却是那样残忍。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他为什么?”凝心语无伦次,一个劲摇头:“为何要拿一万五千两?这样多的钱。”
    “因为我同他说,按暖花阁的规矩,在花会之前要买断魁首即需付叁倍价钱。于是他真的拿了一万五千两来替你赎身。”鸾娘叹道:“这样多的钱确实很难得,但那银两出自全宝钱庄,这样大的数额瞒不过去,我存钱之际一问便知,如此才知那和尚有一柄宝剑,他用那柄剑同全宝钱庄的阁主做了交易来替你赎身。”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凝心脑中嗡嗡作响。
    “谁知道他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来赎你,居然没有告诉你呢?当时我本欲劝你同他走,是你自己打断我叫我不要再提他。”鸾娘感慨万千:“罢了,总之你身契不在承嘉王府,性命无虞,再去寻那和尚就是。”
    凝心本想同鸾娘好生商量如何同承嘉王周旋,如今知晓被镜顽赎身却如当头棒喝,她惨笑道:“鸾娘,我做错事了,我又有何脸面再去寻他?”
    鸾娘看着这个昔日明艳张扬的少女,如同开败的牡丹满面颓然。
    “不去寻他你就会好过吗?他那样痴情,你好好同他赔罪,他应当不会怪你的。”鸾娘心里也没底,她没有告诉凝心,那日后关于济法寺的风言风语不断,那和尚应当十分不好过。鸾娘虽然爱钱,但也盼着凝心有个好归宿,因此瞒住凝心,劝道:“你去罢,去寺里寻他,从此同他好好过日子。”
    凝心木然地起身,心中又悔又惊,她本欲立刻上山去寻他,又觉自己这身花枝招展十分不妥。
    “鸾娘,我想要一身白衣。”凝心开口求道。
    尚在寒冬,那个向来爱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施脂粉,身着她向来最讨厌的素净白衣去了济法寺。
    济法寺原来在这样高的山上,而这山上下了大雪,还这样冷。她神思恍惚,风雪加身,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了许久石阶,累极了。
    原来镜顽每次来寻她都是走了这样远的路。她苦涩地想。
    直到她到了济法寺门口,那朱红的老旧寺门大开,因着大雪,寺内已无多少香客。
    她遇见一僧人便问镜顽何在,谁知那本和善的僧人立刻变了脸色,低头快速走开。
    凝心十分不解,恰巧看见那慈眉善目的主持在佛殿内参拜,于是她着急地进殿问道:“叨扰大师,敢问镜顽何在?”
    慧定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一听这女施主开口便转头看她,是个身着白衣的素净女子。
    一旁的云心听她开口便知这就是那个害了镜顽的女子,不由愤然道:“施主为何还不放过镜顽,他已为你叛离师门,早已不知所踪,你还想如何?”
    “云心!慎言!”慧定斥道。
    凝心缓缓转头,脸色惨白:“这位小师父你说什么?”
    云心瞥她一眼,满是漠然。镜顽走后,云心曾收拾他的物件,在那经书下发下一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信,信上谈天说地,分外情深的模样,被镜顽珍而重之地妥帖收藏。云心叹气,这女子着意哄骗他的师弟,最后又轻飘飘推开镜顽。他将这些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镜顽已经离开,他盼着镜顽好。云心一想起镜顽那日的惨淡,心中厌极了这个虚伪的女子,难以保持风度,只快步离开,不再言语。
    凝心正欲追上问个究竟,慧定却开口道:“施主,镜顽确已不在寺中,从前重重皆已断绝,还望施主不要再来寻他了。”
    “为何?”凝心愣愣问道。
    “僧人要娶妻就得还俗,他当时决意娶你,求贫僧将他逐出师门,贫僧不允,他便跪了叁天叁夜,结果倒在雪地里发了高热,贫僧无奈只得准允了。”慧定沉沉开口,忆起那时的景象仍旧怅然,忍不住道:“可不过半日,他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道他会错了意。施主既对他无意,又为何要他娶你?还要他折了剑?”
    凝心听着这大段大段的话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颤抖起来,木然道:“我……我……”
    她没法反驳,只紧张问道:“什么折剑?我没有叫他折剑。”
    “那把他随身带着的剑,也许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对父母唯一的念想了。贫僧曾劝过他多次放下此剑,他也未曾放下。那日回来,他神情落魄,剑不在身,贫僧问他,他说为你而折。”慧定向来温和,本不欲苛责女子,可见她满脸无辜,仍忍不住步步紧逼。
    凝心定在原地,想到那一万五千两,想到他左手缠着的纱布,心开始抽痛。
    “我……”
    “罢了,施主,镜顽已走,你也不必再来了。是贫僧方才失言,镜顽他未曾怪过你。”慧定松了口,劝道:“无论如何,你与他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慧定走了,凝心站在殿内,呆呆地看这朱红的佛殿,宝相金身拈花带笑,香炉里檀香冉冉,泛黄的纱灯亮如星月,她浑身发冷,僵硬地往外走。
    外头还在下雪,那红梅点点,竹叶青青,与雪相间煞是好看。
    她忽然想起镜顽每次下山同她赏梅观竹,原来山上有竹有梅,他依旧来了。
    他真的喜欢她。
    烛光跳跃,白衣翩然,她从温暖的佛殿之中离去,麻木地站在寺门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曾说的那句“贫僧一个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可以给施主的。”
    他什么都给了她,那把近似遗物的长剑当了替她赎身,在青楼中顶着旁人嗤笑直言要娶她,最后她说只是顽笑话,他也只是笑笑安静离开了。
    为了她,在雪中跪了叁天叁夜,发了高热还如约来娶她。
    为了她,叛离师门,受尽流言中伤,最后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镇子。
    她干巴巴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凝心向来倔强能忍,从不肯落泪,儿时被打骂没哭,委身承嘉王时没哭,在王府中受尽欺凌时没哭,此刻却再忍不住心中酸涩痛哭起来。
    她想,自己怎么有脸哭呢?她费尽心机嬴得的一场赌局,最后什么也没得到,而镜顽因为她也一无所有了。
    从到到尾他连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却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了她。
    她做错事了,她真的做错事了。
    她那少得可怜的微薄心计,算计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只算计了一个喜欢她的傻和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凝心跌跌撞撞地回了暖花阁,此后大病一场,鸾娘将她藏起来,承嘉王府虽发现人跑了,但没有身契也没法发作,王妃见人没了倒是快意,无意再追究。
    可是没有结束,凝心病愈之后便开始恨,她恨承嘉王骗了她轻贱她,她恨自己贪图富贵作践了镜顽。
    她开始试图复仇。
    凝心已是自由身,便在暖花阁同鸾娘打理事务,她悄悄开始筹谋,暗地里打点了不少花娘陪承嘉王府的人,甚至伸手到了左派的官员中。
    她要承嘉王不得好死,要那些欺辱她的人通通自食恶果。
    当今天子年事已高,承嘉王虽是懒散王爷,但皇帝为了即将继位的太子也不得不斩草除根,否则也不会将承嘉王下放至苏州。
    凝心在等那个机会,她现下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野心。鸾娘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慢慢接手暖花阁,只在外头撑场面,暗地里的生意都由她打点,她也借机在不少官员身侧安插了人手。
    不过一年她便存了不少积蓄,虽然大头都在鸾娘那儿,但她不再追求金银,只盼攒够了钱去全宝钱庄赎回一物。
    “一年前和尚当的剑?”阁主隐在面具后,听到此言仍旧笑了:“这位姑娘恐怕有所不知,在此处当的剑都是已折的断剑,你买回去全无用处。”
    “我可以重铸。”凝心坚持道,命人打开木箱,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阁主似乎敛了笑容,语气冰冷:“你可知剑于持剑之人来说,无异于身体的一部分。我要他们在我面前折去佩剑才可进行交易,为得就是看人忍痛折去剑心,这不是断剑,而是弃下的剑心。否则你以为一把剑又怎值千金万银?”
    “姑娘不懂剑,似乎也不懂折剑之人,这把断剑还是留在此处罢。来人,送客。”阁主难得发了脾气,冷言送客。
    凝心虽已脸色发白,但仍旧坚持道:“阁主莫恼,我是不懂剑,也不懂持剑之人。”
    她忽然低下声音,真心实意道:“我欠他,才害他折了剑。我不懂断剑不能重铸,但我仍旧想赎回去,我想留个念想,还望阁主成全。”
    阁主想起一年前那个古怪的和尚,看着眼前美貌女子,还有什么不懂,情债罢了。
    “来人去拿剑。”阁主不愿看这些男女纠缠的孽债,吩咐一句便离开了。
    “多谢阁主。”
    凝心终于拿见到那把剑,往日镜顽持剑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她颤抖地看着这把毫无光彩的长剑,想起那年镜顽拔出剑挡下那刀时的模样。
    纵使故剑情深,可断剑焉能重铸?
    她留下那些银两,将剑带回住所挂在床前。
    镜顽仍旧潦草地四处漂泊,这一年他在西蜀救下一流浪的哑女,彼时那哑女正被其他乞丐欺负,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被人欺负也无处可避。镜顽摘了一根树枝,几下便拨开那群乞丐将她带走。
    那姑娘如同山野里的野兽般,看向他的目光是全然的警惕,他用为数不多的铜板给她买了包子买了一身布裙,递给她时她一把抢过包子吃,布裙却仍旧不要。
    镜顽试图同她交流,发现她根本不开口,才惊觉她是一个哑巴,一时之间更为怜悯。
    于是他请了两位慈祥的阿婆替这哑女沐浴更衣,给了她们身上所有的铜板,希望她们能善待那哑女。
    可当镜顽走出城镇,才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回头,是那清洗干净的哑女,面容秀丽,穿着那身雀梅布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施主你跟着贫僧没法得到安置。”镜顽轻声开口。
    哑女不语,仍旧跟着他。
    镜顽面冷心热,见她跟着也不忍让她走,便决心替她治好哑疾,再替她寻个安身之所。
    这一年半来,镜顽四处化缘,或上门替人祈福超度,抄书写信,或砍柴下地,替人收耕,到手的银钱不多,什么吃的穿的都先紧着哑女,一年四季一身白袍,却给这哑女买应节的衣裙,带着她四处求医,花了不少诊金药钱,哑女皆无好转。
    时不时有佛寺主持见他气度非凡,邀他留于寺中,镜顽顾及哑女不便,一一拒了。
    入秋之时,镜顽遇到一古怪的游医,他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替哑女诊脉过后,一双锐利的眼紧盯着哑女,道:“老夫治了不少疑难杂症,不说再世华佗,也从无败绩。”
    镜顽全神贯注地听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哑女十分紧张不安。
    “但这已痊愈之人,老夫是万万治不了的,此番不收诊金,你也不必再去寻医了。”那游医撂下话便抱着药箱走了,剩镜顽困惑不解。
    哑女面色一白,小心地打量镜顽,镜顽皱了皱眉,她的心立刻提起来。
    “无妨,施主你别担心,这个大夫不行,我们再去寻别的。”镜顽没有相信那游医的话,见她脸色发白便出言生硬地安慰道。
    哑女松了口气,她在骗他。一年前她就已被一位大夫治好了,她趁镜顽不在曾偷偷发声,别扭地唤那个生涩的名字——镜顽。
    但她仍旧装作哑巴的样子,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好了,镜顽便会送她走了。
    她喜欢镜顽,镜顽待她这样好,她想一辈子都跟着镜顽。反正镜顽是个出家人,又慈悲为怀,她只要一辈子装作哑巴扮可怜,就能一辈子跟在镜顽身侧。
    只是这年冬,镜顽看了一张告示,罕见地停了许久,同她道:“施主,贫僧要去见一个人,你要同贫僧一起吗?”
    哑女点点头,无论镜顽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
    景尧十年冬,承嘉王意图谋反,拉拢官员,人赃俱获,男眷皆数斩首示众,女眷充为官妓。
    这日下了雪,承嘉王在正午即要斩首示众,他被堵了嘴被按在断头台,绝望地流泪。他决没有谋反,都是污蔑,可那些谋反的罪证却不知何处而来,他百口莫辩,随即被定了死罪。
    凝心在高楼之上俯视他,她要亲眼看到他死,那些欺辱她的侯门贵女如今沦为她们彼时最瞧不起的妓女,她心中说不出有多痛快。
    每一日她醒来望着床头的断剑便心如刀割,她痛,也要别人同她一起痛。
    人群攒动,已快行刑,凝心笑意浓浓却无意瞥到一身陈旧的白袍,她瞳孔一缩,是他。
    那个人在人群中四处瞧着,如同心有灵犀一般,镜顽抬头望向高楼——是她。
    她仍旧一身红衣,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她没事就好。镜顽放下心来。他看见告示之时,见女眷充为官妓便十分担忧。
    他早已放下了情念,只是担忧她的处境。如今虽不知其中曲折,见她置身事外倒也松了口气。
    大雪纷飞,刽子手行了刑,承嘉王身首异处,血溅满地。凝心却没心思再看了,她看着镜顽,那僧人仍旧冷淡寡言的模样,一身白袍有些陈旧,眉目不改,只是好似消瘦了些,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里,同她遥遥相望。
    她想要下楼追上他,同他道歉同他剖白。
    可是镜顽已双手合十,轻轻朝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她僵笑着颔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他同他说话。
    下一刻,一旁秀丽的女子却拽了拽那僧人的白袍比划着什么,她看见镜顽低下头耐心地同那女子说了什么,而后镜顽再也未曾看她一眼,同那女子走了。
    她动不了,眼泪静静淌下,看着两人在大雪之中并肩远去。
    是了,从她未曾停手之时,她再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要说什么?说她当初因为一场赌局才接近他?但她是真的喜欢他?
    在这个时刻?在承嘉王死去的这个时刻?
    这样又仿似另一场消遣。
    她从前连镜顽的衣袖都未曾碰到,那个女子却稀松平常地拽着他的衣袍。
    他走了,在她拒绝他的那天便走了。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
    “施主,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凝心惨笑起来,在这最得意的日子,如同斗败的孔雀一般黯然。她仿佛回到了去济法寺那日,旧雪落了满身,隐痛未绝。
    “镜顽,她是谁?”哑女比划着。
    镜顽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一位故人。”
    “你要见的是她?为何不走过去?”哑女有些紧张地比划。
    镜顽摇摇头:“不必了,已经见到了,走罢。”
    哑女这才放下心来,她感觉得到那个貌美女子对镜顽的目光那样不同,像是在看最珍爱之物。
    那个时候她便紧张地手抖,她害怕失去镜顽,镜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别人喜欢他将他抢去了怎么办。
    所幸镜顽望向那个女子的目光与他看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甚至主动提出离开。
    哑女开心地同镜顽离去,她偷偷回头看那女子,那女子怔然望着他们,似乎在笑。
    大约真是故人罢,若是喜欢镜顽便追上来了。哑女想着。
    “施主冷吗?雪下大了。”镜顽问道。
    哑女摇摇头,不冷。镜顽给她买的衣裳不是最好的,但却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冬日的袄裙暖极了,她心中甜蜜。
    一年又过,凝心已彻底接受暖花阁,第一件事便是将暖花阁移至菱水市。
    有人拍手称道,济法寺山下怎可有这烟花之地,移得好!
    有人失落非常,以后要去消遣可得驾车去菱水市了。
    不少青年才俊同凝心示好,凝心笑笑,“若拿的出一万五千两,我便嫁你。”
    那些人落荒而逃。
    凝心仍旧奉行暖花阁的原则,若在花会之前有魁首想要赎身,便要心上人拿出叁倍价钱来赎。
    叁年过去,从未有人践行。
    是了,再也没有人那么傻用叁倍价钱来赎一位青楼女子。
    镜顽仍在四处漂泊,这年他欲冬渡去蓬莱替哑女寻药,可将近上岸之时,怒海翻滚,掀翻船只,两人双双坠海。
    哑女不住挣扎,镜顽下意识便护着哑女,耗了半个时辰费力将她拖至岸边,他吞了不少海水,次次被海浪冲没也强行拖着哑女确保她不被淹没,一路精疲力竭,一见哑女安全到岸,便脱力倒在岸上,好似没了声息。
    “镜顽!镜顽!”哑女见他没了动静,惊惶不已,再也顾不得伪装,一边拍他的脸颊,一面叫他。
    常久不发声的嗓音嘶哑别扭,咿咿呀呀,古怪至极。
    镜顽不应,她便痛哭出声:“镜顽你别死!镜顽……”
    她不该骗他,不该装哑巴,否则他也不会要带她来这蓬莱,更不会现在倒在这儿。若是他没了,她也决不独活。
    “镜顽你死了,我来陪你。”哑女伏在他胸口哭了许久便霍然起身,眼见着就要去跳海。
    “回来……你做什么?”镜顽呛咳着,无力地唤她。
    哑女一愣,这才又哭又笑地跑回来,抱着他道:“你吓死我了,镜顽……”
    “别……别哭了,贫僧没事。”镜顽虚弱地看着她。
    有渔民路过便救了这古怪的两人,那女子抱着和尚哭,一刻也不松手,那和尚似是无奈又动弹不得,只得别扭地安慰她。
    一月过后,镜顽身体已好全了,看着又再不说话的哑女,斟酌道:“施主,我们回去以后,你便寻个安身之所罢。”
    哑女脸色一白,一双眼睛立刻蓄满眼泪,她终于开口,腔调依旧古怪:“镜顽,你要赶我走?”
    镜顽一见她哭便僵住了,无奈叹气道:“你……跟着贫僧四处漂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就是要跟着你!我只想跟着你。”哑女十分倔强,抓着他的衣袍攥得死紧。
    镜顽如何不懂,他垂目委婉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天下的好儿郎还多的是,施主你见得多了便明白了。”
    “我不要。你若是嫌我是个女子,我便绞了头发当姑子,此后便可以同你一起了。”哑女性子烈,说完就要去寻剪刀,镜顽这才慌了神去拦住道,“贫僧并不想逼迫你,施主切莫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要跟着你,五年十年几十年,我都要跟着你。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跟着你。”哑女还是用着那别扭的语调固执地许下诺言。
    镜顽不语,往后也未曾再提分别一事。
    他想,罢了,待她寻得良人再送她走罢,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只是很久以后,他的身旁依旧有着那姑娘的身影。
    她总是攥着他的衣袍跟在他身边。
    她真的没有离开,一路随他漂泊,同他修行,自此,一念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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