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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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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地方在眉山南边七八十里,盐户挖了几个出卤的大坑,搭上大棚防止雨水流入冲淡,然后两人用刷上树脂的箩筐,两边系上长绳,从井里往外荡水。
    之后便是澄清,熬煮,最后便可得到粗盐了。
    一大早,工头李老汉从破草棚里边钻了出来:“都起都起了!狗窝收拾收拾,该遮掩的遮掩,今日井监要来,都精神着点,几把应付走完事儿!”
    井监就是几眼大口井的最高管理者,不过他不可能呆在这里陪泥腿子们受罪,一向都躲在仁寿盐监治所享清闲。
    监这个东西,到底算不算宋代行政区划单位值得商榷,大监管理人户逾千,完全是一个大县规模,监丞得将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管理起来。小监嘛,大小猫两三只,只管从周边苦哈哈手里收货,作为一个收购站理解更合适。
    很快,山道泥径上蜿蜒来了一支人马,其中还有一匹神骏的小黄马,上边骑着一个小孩。
    此行正是程文应一行,井监带头,与程文应走在前边:“寺丞,前方就是陵井了。”
    程文应打量着远处低矮的草棚,皱眉道:“这是工棚还是住处?”
    寺丞笑道:“既是工棚,又是住处,泥腿子们在地上挖个浅坑,搭上棚子便能睡,他们不讲究的。”
    程文应问道:“工钱几何啊?”
    寺丞说道:“工钱给得可以了,每日二百文,眉山城的挑夫也就这价了。井上还给包两顿饭食。”
    程文应瞥了一路看得津津有味的苏油一眼,又给这小子言中,那饭食质量可以想象,这样的待遇,盐工能出力才见鬼了。
    苏油一点都不意外,改制前的中小国企,一般都是这幅德行,他在各企业厂史资料里边见得多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李老汉
    待众人到得工场,李老汉领着二三十位盐工迎上前来,陪着笑脸道:“老汉听闻大监和各位贵人要来,早早就准备了一副五花猪肚皮,各位巡视完毕,务必给老汉一个面子留饭。”
    井监下马:“老李你就别卖穷了,再怎么卖,这井课也逃不掉。”
    李老汉卑微地道:“是是,不知今年课务额数?”
    井监说道:“这几位是眉山来的贵人,今年的课务,都被他们包下了,三万贯井钞已经发了出去,都在江卿们手上,今日前来就是看你们如何安排。”
    李老汉大惊失色,普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颤声道:“贵人饶命啊……这比去年又加三成,小人无论如何完不成啊……”
    程文应见这些人衣着褴褛,再听闻井课比去年加了三成,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会这样?”
    苏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程文应这才反应过来:“哦,老哥你请起,这里都是淯井那边过来的?”
    李老汉老泪纵横,连连叩头:“贵人开恩啊,小老儿原是淯井井户,后来大井渐渐干涸,朝廷课务不减,豪强欺压转嫁,盐户破家灭门都支应不上,只能逃散。”
    “然而小人只有淘盐一技傍身,因此只能辗转流落此间,淘盐赖以活命。如今又要重演淯井故事,老汉诸人,这是要被朝廷逼死啊……”
    程文应就不由得有些心软,听苏油在旁边咳嗽一声,才赶紧板起脸来:“老哥,你所说的,我相信是实情,但是我们既然来了,总不会叫你活不下去。只有一事,近日眉州为发行盐钞,盘点盐务,却发现一桩公案。”
    李老汉大惊,周围盐工也尽皆变色。
    程文应一字一顿地说道:“眉山陵井产量,与眉山实际用盐量有差!眉山盐中,有大量私盐存在,老哥,你可有话说?!”
    一名盐工拔出腰间短刀:“爹!”
    “嗖!”一支短箭出现在那盐工脚前,牢牢钉在地上。
    弩箭!这盐工太熟悉了,一路逃亡,不少同伴就是死在官府军兵的搜剿之下。
    周围高地上,出现了零星的黑衣人,手持短弩,杀气腾腾。
    李老汉赶紧制止众人,拱手道:“这私盐乃朝廷严禁,老汉不敢越雷池半步,贵人尽可盘查。”
    程文应说道:“起来吧,朝廷制度眼看就要更改,许民自采,老哥,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李老汉狐疑道:“贵人所说可是真的?”
    程文应点头道:“是真的,但是每一眼井,朝廷要收取五千贯扑费,你们有这资金吗?”
    李老汉摇了摇头,惨然道:“这世道,总没有穷人的活路……”
    程文应说道:“我不是衙门的人,眉山私盐盛行,其实与我无关,我就说这陵井周围,如果有盐井被我们发现,是不是你们开的?”
    那名年轻盐工想要说话,李老汉赶紧制止:“定是其他逃亡盐户所为,与……与我等无干。”
    程文应继续问道:“既然如此,要是我们也看上了那处地方,交五千贯与官府,这样那口无主之井,我等是否占得?”
    李老汉颓然道:“那……那是自然,前提是你们有那本事找得出来。”
    程文应终于笑了:“老哥,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我们只是承接了陵井的盐钞,不得不来关注一下。现在你告诉我们盐井的位置,我们自然会给你好处,一个供奉的职位,老夫还是承担得起的,一月十贯供奉钱,如何?”
    李老汉犹豫了半晌:“没有,我们没有私采井盐。”
    程文应说道:“要是我们偿了你与诸位盐工在淯井所欠的盐课,再让州府移文那边,将各位户籍转来眉州安置,去年私盐的事情,官府既往不咎。如此你们便成为眉州正经出身的盐户,不再是负逋私逃的野人,这样可以了吗?”
    李老汉转身看了看身后,一双布满老茧和划伤的手握了几次又松开:“官人心善,不过,我们的确没有私采井盐。”
    程文应不由得大怒:“你……”
    苏油赶紧拉拉他衣角,程文应只得叹了一口气:“老哥啊老哥,要是盐井真被我们找出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
    李老汉不敢看程文应的双眼,低着脑袋摇头:“没有……我们没有……”
    程文应说道:“那就麻烦李老哥与我们一同上马,我们去周围看看吧。”
    那盐工汉子又要暴起,被李老汉阻止:“阿大,我就陪老爷们去走上一遭,你约束好他们。老爷们不亲走一遍,总不能放心的。”
    于是众人重新上马,这次换成了小黄马带头。
    李老汉上了一头骡,在后边跟着,越走越是心惊。
    后世云贵川,有一种乡下职业,名为“跑山匠”,苏油当年为了筹措学费,假期里边没少跟着他们进山挖药狩猎,因此山野间寻踪觅迹的本事,也是有的。
    一路朝西南行了十五里,苏油看了一眼周边山势:“李老丈,还不说吗?”
    李老汉都快吓晕了,脸色青白,两眼发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念叨啥。
    苏油叹了口气:“姻伯,以我们的开采之法,在此地随意凿下去,都能得到盐卤,不过为了让老丈心服……且随我来!”
    一路来到一处山谷,苏油用鞭稍一指:“就在那里!”
    山谷中隐藏着一处小工棚,周围有柴棚灶垒陶锅,一看就是一处私采的盐井。
    史洞修不由得大喜:“当真神了!明润你是如何知晓的?”
    装逼的时候到了,苏油一指周围山势:“世伯你看,周围五条山脉,都朝此处集中,此乃五龙取水之势。”
    程文应却高兴不起来:“李老哥,却是如何?还要执迷不悟?”
    李老汉现在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仿佛去了半条命一般。
    苏油叹气,拨转马头:“这里只是小井,大家随我来吧。”
    李老汉突然大睁双目,如同看见妖怪一般看着苏油。
    苏油却不怕:“老丈,五龙所争,乃是龙珠,接下来,我便找出龙珠所在,要是那里已经开有私井,对找井人的本事,小子打心眼里敬佩。”
    再次沿着山脉走势向南五里,果然又发现了一口井。
    这口井比刚才那口大了很多,井壁上插着许多竹管,可以直接将卤水接进罐子。
    苏油对李老汉说道:“老丈,还要继续吗?”
    李老汉面如死灰,从骡子上战战巍巍爬了下来,伏身在地:“公子神技,老汉唯有叹服。老汉勘测山脉,寻找矿头,这两口井,足足花了三年时间。”
    苏油羞得满脸通红,后世井研诸多盐井,他就只记得这两处。
    第一眼因奇特的山势而得名,就叫五龙井。
    还有一眼,是井研最好的一口,据说就是五龙所争的龙珠位置所在,找到五龙井位置,再找到它就简单了。
    这眼井开开出后,卤水汩汩喷涌不断,产量极高,被盐户们亲切地唤做“大洪”。
    回过神来,就听李老汉继续言道:“……公子信步而至,随手指点,竟无一分谬误,老儿何敢再冥顽不化。然而逃亡盐户之惨,恐怕贵人们没有见过。”
    也没管江卿们你看我我看你,李老汉垂头丧气地在前边带路:“诸位贵人,且随小老儿一观……”
    第一百三十章 惨相
    众人跟着李老汉往回走,来到五龙井和大洪井中间一个小山谷,转过山口,面前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
    背风的山坡上,挖出了一个个土坑,勉强得到一小块平地,上边铺着干柴杂草,顶上搭出一个小棚,便是一处住处。
    不少衣衫褴褛的妇人老者,形如骷髅,还有孩童,神色痴呆,脸上手上净是污秽,直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些身边的瓦罐里,还不知道煮着什么野菜杂粮,气味难闻至极。
    程文应面色惨然:“我以为我眉山物产丰饶,不意还有此般惨况,这……这……这比土地庙都还不如!”
    苏油低声道:“他们是逃户,躲避官府到此,连乞讨都得藏着掖着,不敢靠近城镇。”
    史洞修不忍心再看下去,拨转马头:“我去外边等你们……二十七娘要是见到这般景象,怕不得嚎啕大哭。”
    李老汉说道:“各位贵人,这就是我们偷采私盐的原因所在……那些盐,只能一点点偷偷的熬,产量本就不多,私盐贩子们又压得狠,近半年来眉山雪盐行市,私盐的销路就越发逼促,要养活三十多家逃户老小,也就越发的艰难……今年课税再加三成,制度下来的那一天,这里一百多人,就已经是死人了啊……”
    言罢不再说话,跪下砰砰叩头。
    程文应赶紧下马,也不顾李老汉身上肮脏,将他扶起来说道:“老哥,既然我们来了,就不会让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下去不管,我们且回陵井上,从长计议。”
    苏油转头对石通说道:“大石头,先去眉山城,拉两车粮食过来,再告诉可龙里,井位已经找到,装备可以出发了。”
    石通应道:“是!”转身拨马,狂奔而去。
    井监脸色苍白:“程老,小人,小人实有失察之罪。”
    程文应的士大夫脾气上来了:“你就当不知道此事比较好,眉州考级才得了个上上!这般惨相,简直就是给我眉州抹黑!老夫忝为江卿乡绅,定要行文川峡四路转运司,控诉淯井监贪索虐民之罪!”
    苏油赶紧阻止道:“姻伯此事未可,如此做法,对逃亡盐户有害而无利,不如以此相胁,再花点钱,让淯井监将这些盐户户籍转来眉州,先解决盐户们的后顾之忧,免去逃犯身份。”
    程文应怒道:“小油!不知道君子之道?!你是要与污官酷吏妥协吗?!”
    苏油再次拱手,真诚地道:“姻伯,身为眉州乡绅,行文控诉益州官员,你觉得会有用吗?两位堂哥,同在官场,对他们会不会有不利影响?还有泄自己一时之义愤,与拯三十多户人家于水火,君子当执何端?”
    程文应一时语塞,怒气益盛,狠狠一抽马鞭,朝陵井奔去。
    身后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赶紧跟了上去。
    待到下马,程文应气已经消了大半,对苏油说道:“这次算你有理,是老夫失了计较,就照你所说办理吧。”
    李老汉就觉得两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身不由主跪了下来,嚎啕大哭:“老汉替三十三家逃亡盐户,叩谢大官人再生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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