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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这村子里迎来了一场瘟病。”
“这瘟病传播速度极快,也极为恐怖。它传了很多人,没出半个月,村里就死了一半的人。”
“寺里来了许多人,他们争着抢着要将家里的一切贡给佛,求着佛保佑家人不死。”
“但佛祖并非神医,也没办法为人逆天改命。即使贫僧在一旁多加劝说,可村人心中有执念,贫僧只身一人,实在没办法阻拦——所以,村里还是有很多人相继死去。”
“而后,村人们愤怒难遏,便一同闯上门来指责洪宁佛。”
“就在那时,不知是谁如此说了——”
老僧说到此处,又低下了头,垂下眼帘来,轻轻将这一句沉甸甸的话道了出来。
“‘难不成是洪宁佛动怒,才有这种大病跑到了我们村子里’?”
此话一出,老僧就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这句话招致而来的后果似乎相当惨重,这位面无波澜的老僧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起了难以言说的巨大痛苦。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绪后,才又接着说道:“因为这一句话……村子里的人开始行动了。”
“在一夜的谈论之后,村人在寺前架起了火堆。”
“……他们选中了一户只有一母一女的人家。从那孤苦伶仃的女施主手中,抢走了她的孩子,架着女娃娃来到了寺前,将她丢到了火堆里。”
“贫僧此生都不会忘却那一幕。”
老僧又抬起头来,看向佛像,似在喃喃,又似在说给他们听,声音就那样虚无缥缈地落在了空气里——
“那时天才刚亮。村人们跪在火堆前,跪拜着洪宁佛磕着头,求佛祖息怒,放过自己的家人,也救救自己的家人。”
“女娃娃掉在火堆里哭得凄厉,一堆人压着她哭叫得撕心裂肺眼睛通红的母亲,不让她去救娃娃。”
“惨叫声和求佛声,都在寺前发生了。”
老僧看着佛像,喃喃地说着这一切。
他眼中平静,但若仔细看,能看到里面淌着的浅淡悲然——当一种感情到了极致,竟会变得如此稀薄起来。
他说:“贫僧无力阻止,一切的开端就这样在神佛的注视下发生了。”
“一切都结束后,那里只剩下了灰烬。”
“母亲去那里刨开烧得滚烫的灰烬,叫着孩子的名字……她可能是想找到一点孩子的东西吧。”
“可一切都在火里烧没了,她什么都找不到。”
“她回过头来,看向了贫僧。”
“世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那位母亲身上,贫僧已数不清有几苦。”
“贫僧本以为,她会质问我怒骂我,将所有的一切都发泄在贫僧身上……但是她并没有。”
“令人很意外的,她非常冷静。”
“她跪在地上,手捧着一捧灰,红着眼睛哽咽着问我,洪宁佛会实现他们的愿望吗。”
“贫僧说,不会。”
“她问,为什么?”
说到此处,老僧就将目光投向了这四人。
他目光平静,缓缓将陈年旧事之中自己所说过的话再一次说了出来。
“因为他们拜的不是佛。”
老僧手捻佛珠,竖起手掌,垂下眼帘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沉声对他们说——
“他们拜的,是自己的愚昧。”
第118章 阴阳佛(八)
“他们拜的,是自己的愚昧。”
老僧说:“洪宁佛是乃天上神佛,自然早已修得六根清净,也自然是不会因为一个孩童死去而成全人们的愿望的——或许也该说,正是因为一个孩童死去了,佛才不会成全人们。”
“所以,村子里的瘟病丝毫没见好转。”
“可人们的愚昧远超贫僧的想象。”老僧竖着手掌,轻轻道,“他们认为,是单单只一个孩童的命不足以熄灭洪宁佛的怒火。”
“自打那之后,他们绑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献祭给了自己的愚昧。”
“说来可笑,世人总有落井下石之心,尤其是当自己遭遇了不幸之后。……所以,那个村子里的女人都是有丧子之痛的母亲。他们的孩子都被村人的愚昧夺走,于是不甘只有自己如此,也将自己划入了愚昧的圈子之中,夺走了其他母亲的孩子。”
“到了最后,已经和熄灭佛的怒火没有关系了。他们只是在伤害着,掠夺着,在愚昧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
“……那个村子里,已经没有孩子了,所有的孩子都死于他们的愚昧。”
“可就算做了这些献祭了所有的孩子,洪宁佛也依然没有回应。”老僧说,“村人的愤怒这才终于爆发——男人们质问贫僧原因,女人们心灰意冷地嘲笑他们……那天太过混乱,还请原谅贫僧已不记得详细情形。”
“贫僧只记得,最后他们被愤怒驱使着,推倒了佛像。”
“洪宁佛碎了,但并没有离开。”
“这里的村人,要为愚昧付出代价。”
说完这些,老僧就将双手合了起来。
他合起手掌,向佛像长长鞠了一躬,声音沙哑低沉,又缓慢得极为沉重——
“阿弥陀佛……”
念过这一句“阿弥陀佛”之后,老僧的身影就突然在众人面前乘着风消逝而去,像是一片被吹散的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