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这个给你吃。”

    破败的荒草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少女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子，像是捧着珍宝似地递给一个坐躺在草席上的少年。

    那少年虽然模样有些狼狈，但长相白净，身上穿着绫罗祥云华服，一看便知出身不凡，与周遭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脚踝似乎是受伤了，歪歪扭扭地包着一层破布条。

    “快，快吃啊。”少女的脸上露出一副邀功的神情。

    那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包子，有些嫌恶地别过头去：“不要，我不吃。”

    少女露出疑惑的表情，说：“这么香喷喷的包子你为啥不吃啊，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偷……买，买到的吗？”

    这热乎乎刚出炉的大肉包子，自己都舍不得咬一口，硬是忍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跑了大老远的路捎给他，这小子怎的还如此不识好歹？！

    “看你的模样也不似有钱的样子，这包子是你偷的吧？”

    被少年一语说中，不知道怎么的她忽然间就有些羞愧起来，说话越发地结巴：“谁、谁说这是偷的了，赊账懂吗？赊账，等我有了钱自然会还给他的，不过两个包子而已，你以为我买不起吗？”少女说的理直气壮，气哼哼道，“就你有钱，不吃饿死你算了，好心当驴肝肺。哼！”

    少年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奚落过，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小乞丐，顿时有些恼羞道：“本公子是什么人，何时吃过这等下贱之食，何况还是偷窃之物，拿走拿走！”

    “欸，我的肉包子……”手里的包子被挥落在地，少女见状立刻拾起来，小心地掸掉沾在包子上的灰土，心疼得泪眼汪汪，“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包子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得到的，若是不小心被那包子铺的张老三发现，我的手可就要被他打断了！”

    少年被这含嗔带怒的泪眼一瞪，心中微微一动，但又放不下身段去哄一个出身卑微的小乞丐，于是按捺住心中的怜香惜玉之意，语气生硬地道：“不问自取是为贼，打断了活该。”

    少女听他这样说，不服气地道：“我又不是不给他钱，只是这两天忙着照顾你，没有空闲去城中讨钱，身边暂时没有银两而已，等我有了钱马上就去还他！”

    少年哼了一声，微微合上双眼，没有说话。

    少女看了看手上的肉包子，咽了咽口水：“那这包子，你真的不吃吗？”

    真香，光闻着这味道都能想象到咬下一口之后那四溢出来的饱满肉汁，味道一定美味极了！她不住地往肚子里咽了几口口水，恨不得一口都吞到肚子里。

    “说了不吃就不吃。”少年瞧了她一眼，复又合上，一副不吃嗟来之食的固执模样。

    少女心中有些失落，感觉自己拼命捂热的脸，却贴了一张冷屁股，让人好生气馁，可又不能拿他怎么样，谁让他长得如此好看呢。她整天待在一群臭烘烘的乞丐圈子里，见惯了一个个蓬头垢面，满身臭气，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白净如雪的人，那脸嫩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得简直要透出光来，还有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巴，无一不好看，无一不精致，就跟画儿里走出来的白莲花公子似的。

    她想起前几日看的小人书，里面有一段关于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描写，大约记得是这样写的：

    风姿特秀，俊美异常，他的肌肤美得就像林子里的桃花，他的眸子就像漾着微波的一池春水，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细长的眉毛，高挑的鼻梁，尖细的下颚，那黢黑的眼眸笑吟吟的，仿佛在酝酿着某种情愫，他缓缓走过来，缓缓靠近，又缓缓地低下头，吻在了她倔强而脆弱的红唇上……

    “啊，羞死人了，讨厌！”少女捂住脸，捂不住的红云立刻爬满了双颊。

    “你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你一个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成天对着男人乱发情，成何体统？！”少年抱着双臂，颇为不耻地斜乜了她一眼。

    少女吞吞吐吐道：“谁谁、谁对着你发情了，我、我才没有呢。”

    “还狡辩，这是什么？”少年也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本翻得没边角的小人书，嗤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是学会看这些腌臜小本，我都替你害臊！”

    她涨红了脸：“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臭不要脸的。”

    “你凭什么拿我的东西？快还给我。”

    “不还，就不还，”少年伸长了手，把小人书举得高高的，“你若肯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我就还给你，如何，小结巴？”

    少女有些羞恼，脸蛋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瞪他：“你居然叫我结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这个小瘸子！”

    少年见她这副急眼兔子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玩，生出了一股作弄她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戳着她的额头，质问道：“臭丫头，胆子挺肥啊，你以为小爷落到这步田地是拜谁所赐？”

    少女被他的话一噎，低下头小声嗫嚅：“是、是我……”忽而又猛地抬起头，忿忿不平道，“谁让你突然骑着马从旁边的小树林窜出来，还、还要用马蹄踩我，我一时慌张才将手里的东西顺手扔了过去，谁知你那马受了惊一屁股把你甩下来，怪也只怪你马术不精。”

    “丑丫头，你还有理了，”少年瞪了她一眼，气哼哼说，“反正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在我府上的下人还没找过来之前，你需好好服侍我，若有一点不周到，小爷饶不了你！听到了没有，丑丫头？”

    还有那匹劳什子西域大宛马，居然扔下主人自个儿逃走了，看他回府之后怎么收拾这个畜生！

    少女听他一口一个丑丫头的叫自己，嘴上不服地辩解道：“不许说我丑，我才不丑呢。”

    少年闻言转过脸，俯视着自己跟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孩，虽然跟她相处了两天，自己还从未正眼瞧过她，一是这小乞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有碍观瞻，二是她实在不起眼，真要说的话也就那双眼睛稍微好看一点，清澈得仿佛一汪见底的泉水，又仿佛两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凝望得久了好像会被吸引在其中。

    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并无甚特色。

    少女见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心下一阵小鹿乱撞，同时又有些小欣喜，难道是自己太美，令他迷上了自己？万一他跟自己求婚怎么办？要不要答应呢？

    “对了，有个问题要问你。”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但是话刚到嘴边却被打断了。

    “我年芳十四，无父无母！虽然我无依无靠又没有嫁妆，但你若要娶我，也需得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少一抬都不行！还有礼金不能少于、少于十两，黄金！”边说边伸出十根手指晃了晃。

    少年听了她这一番话，一脸莫名其妙地道：“你抽风了吗？本公子凭什么要给你十两黄金？”

    少女梗着脖子道：“你、你娶人家难道不要给礼金的吗？戏文里可都是这样说的，谁谁家娶妻都是要给三十两的，你看我还给你打折了呢。”

    “你莫不是财迷心窍了，还是想得太美？本公子堂堂一个王侯之子凭什么要娶你这个小乞丐？还有，就你这鬼样子哪个男人会娶你，做梦去吧！”少年嫌恶地一把推开她。

    少女被他一阵推搡，有些委屈地说：“不娶就不娶嘛，推我做什么？”

    少年没好气地说：“我且问你，我让你去府上传消息，你可传了？为什么还没有人过来寻我？”

    少女闻言，垂下头心虚地说：“我、我没找到你家……”

    “傻子，我写的纸条呢？”

    “丢了……”

    “你……”少年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那你总不是哑巴吧，不会找个人问问吗？偌大个京城，总能找着一个人领你过去的吧。”

    少女垂头，抓抓脑袋，干笑道：“那些人嫌我身上脏，我一靠近，他们就跑得远远的。”

    少年无奈地仰天长叹，自己是造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罪，莫说那些冷饭馊菜，还要忍受着与这个浑身臭烘烘的小乞丐共处一室，气煞爷也！

    她讨好地递上手里的馒头：“你好歹吃点东西吧，一直不吃不喝老饿着怎么行，这样会没有力气的，没力气脚上的伤又怎么好得快？”

    “不饿，不吃。”少年倔强地坚持，话音还没落，肚子就很不给面子地咕咕叫出了声。

    少女扑哧一下笑出声：“你还说不饿，肚子都在学蛙叫了，”将手里的肉包子递近一些，又劝着，“吃点吧？”

    少年盯着那大白馒头，动了动嘴，仍是没张口。

    少女知道他是拉不下来脸，于是眨了眨眼睛，硬是挤出几滴眼泪，扁着嘴巴委委屈屈道：“这位小公子，奴婢知道您身份尊贵，吃不得这些市井之食，但您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好歹吃一口吧，算是给奴婢一个面子？”

    “你是什么东西，本公子凭什么要给你面子？”少年咳嗽了一声，又道，“不过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吃几口吧。”

    真是一头倔驴。少女在心底发笑，觉得他这副心口不一的模样简直可爱透顶，若不是怕他恼羞成怒，真想在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嘬上一口，那滋味一定比肉包子好多了吧？

    “好吃吗？”

    “唔……还不错。”

    见他吃的香，少女把最后一个包子递上去：“这还有一个，也给你吃。”

    少年也不客气，一把拿过，三两口就下了肚。

    少女不禁笑弯了一双眼睛。

    少年有些尴尬地道：“你笑什么？可是我吃相太差了吗？”

    少女连忙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日后你回了府，我能去看看你吗？”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就是远远的站着，看看你便好。”

    少年疑惑道：“看看我？”

    少女抿着唇笑了一笑，有些羞涩地扬头看着他：“因为你好看啊。”

    少年一愣，随即别过头，道：“随便你。”原本白皙的耳垂浮现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我叫妙妙，你叫什么名字呢？”

    “……采春。”

    “采春。”少女雀跃地高声唤道，“采春，真好听的名儿，跟你的人一样漂亮。”

    少年轻轻道：“这是我的小名，只有我的父母亲才这样唤我。”

    少女眨了眨眼睛，道：“那我既不是你的父母，也不是你的亲近人，可以这样唤你吗？”

    “有何不可？”

    少年忽然下了一个决定，对她说道：“你可愿意随我回府，莫说两个包子，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有漂亮衣服穿哦。”

    少女瞪大了眼睛，欣喜道：“真的吗？我想吃啥就吃啥？”

    “自然，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怕小爷养不起你不成？”

    “好，我跟你走。”少女幻想着未来吃香的喝辣的美好日子，目光中充满憧憬。

    之后几日，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感情迅速升温。

    少年人的感情和体力充沛得像是朝阳，轻易就能溢出来扑人一脸。干柴烈火，共处一室，二人又是处于青春懵懂之际，对情事的好奇和冲动，终于让两人初尝禁果，彼此都把第一次给了对方。

    事毕之后，采春试探着问她有何感觉。

    “什么感觉？”妙妙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初时疼些，后来渐渐就感觉十分舒爽。”

    采春扑哧一笑，弯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子。”

    妙妙揉了揉额头，也有些好奇地问：“你呢，也疼吗？”

    “我有什么可疼的，这种事只有女子才会疼。”

    “刚开始的时候我见你一直皱着眉头，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也疼得厉害呢。”

    “……”

    “不过，采春啊，我才刚有点感觉，你怎么就停了呢？”

    “……”

    “要不下次换我在上面吧？”

    “行了，闭嘴吧，我要睡觉了。”

    “……哦。”

    金灿灿的阳光挂在高空，娇嫩的树叶在草丛上投下了一条又一条的深色斑纹。树影摇曳，繁花似锦。此刻，树下两个身影正在纠缠着。

    “哎哟，好疼呀。”

    “别动。”

    “好疼啊，采春，你轻一点。”

    “不用力点，你这杂草一样的头发能梳得拢吗？坐好。”采春扶住她的肩膀，再次将她按了回去。

    妙妙吐了吐舌头：“谢谢你啊，还帮我洗头，平日里一定都是丫鬟们服侍你吧？”

    采春没好气道：“你知道就好。”

    妙妙笑嘻嘻道：“那我随你入了府，是不是也有一大群丫鬟来服侍我呢？”

    “你倒是想得挺美，”采春故意戏弄地说道，“就你这样的也只配给本公子当洗脚婢，你以为是去当少夫人的？”

    说完这话，便感觉到手指下那瘦弱的肩膀微微一僵。

    “是、是啊，”妙妙干笑道，“能给你当妻子的一定是京城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我远远的见过她们，虽然瞧不清她们的模样，但也能想象得出来她们一定长得十分美，还有她们穿的襦纱裙，都是出自城中最好的裁缝师傅之手，哪像我……可能给人当洗脚婢都没有人要吧，也只有你不嫌弃我啦。谢谢你，采春，真的……哎哟，好凉啊。”

    采春没有理会她的尖叫，径自舀了水，倒在她的头上，又将皂角揉碎泡开，一点点涂抹在她的头发上。

    “话真多。”

    妙妙轻轻地眨了几下眼睛，忍不住笑了笑。两个人的视线在温暖的阳光中相互遇上。

    风吹得树叶儿沙沙作响。

    少年用有些湿润的手搂住了她的颈项，缓缓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跟着微微震颤。

    一时间，几乎忘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了开来。

    少女脸上微微泛起了桃红，看上去分外惹人怜惜。少年的眼神忽悠地看向别处，就是不看她。

    “采春……”

    “嗯？”

    “以后我给你洗脚，你还给我洗头好吗？”

    “……好。”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突然有一天，少女在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少年以为她只是晚归，然而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仍是没有回来的迹象。因为脚伤还未痊愈，不能走太远的路，他只是在周围找了一圈，仍没有发现少女的踪影。

    直到府里的人找过来，他还是没有见到她。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

    少年最开始的时候还会派人去寻找，但都毫无音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又有谁会认着她的样子呢。

    所有的消息最终都不了了之，那少女就像下雨天时坠落人间的精灵，在他落难的时刻出现，以致天晴了老天爷要将她收了回去。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还有那梨花带雨的泪眼都深深存在于他的脑海里，时时浮现，挥散不去。

    怕是今生都难以忘怀了吧……